(17)
從那天起,傅品珍每次去找姜成瑄時,都會接收到來自古亞眉疑似警告的眼神。 警告什么呢?傅品珍捫心自問了好幾回,始終拿不太準。猜測人心本來就不是她的強項,如果對方不明講,她向來也是懶得理會。 「明天陪我去一個地方。」傅品珍把姜成瑄的襯衫領子豎起來又重新折好。這個注重體面的人應該是跟同學玩瘋了,連領子凌亂了都不知道。想到剛才從一堆人里頭把她拉出來,傅品珍便覺得胸口有股氣堵住。 「明天我有約了。」本來還打算惜字如金的,但一接觸到傅品珍的眼神,姜成瑄不由自主地全招了,「古亞眉已經和我約了明天早上。」 「好。我跟你約下午,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不等姜成瑄是否應允,傅品珍丟下她逕直走開。 姜成瑄撇了下嘴,「這女人真是霸道。她以為她是女王嗎?」 她搖著頭進去教室,才剛坐下,林希政就神祕兮兮地靠過來。 「瑄瑄。」 「麻煩請直呼我的全名,別叫得那么親密。」姜成瑄拿出書,目不斜視地把全部目光都投注在書頁上。 「姜同學。」 「太客套了。」 「你這個麻煩的女人。」林希政揮舞著拳頭,明顯的只是裝腔作勢,「我生日要辦個派對,下個禮拜五晚上,一定要來喔。」 「我沒錢買你的禮物。」姜成瑄無情地說。實際上,她是不想出席。 「禮輕情意重嘛。你人來就可以了。」 「好吧。」看林希政這么有誠意,姜成瑄只好勉為其難的同意。 因為古亞眉說會告訴她所有的事情,姜成瑄才有足夠的動力在假日的早晨醒來,甚至在鬧鐘響之前。 從會合到出發的路上,古亞眉異常的安靜,和平時的她大相逕庭,直到她們走進一座墓園。姜成瑄這才看出來,原來之前古亞眉一直在壓抑情緒。 站在墓前,姜成瑄感覺這里很久沒人來打掃。雖然有專人管理,不至于荒煙漫草,但墓前空蕩蕩的,沒有鮮花、沒有祭念物,什么都沒有。 古亞眉放下抱在懷里的花束,眼眶頓時紅了。姜成瑄站在古亞眉的身旁,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看著墓碑上的名字,唐亞欣,猜想或許這就是古亞眉的jiejie了,那個被傅品珍害死的女孩。 「這是我jiejie。或許你已經猜到了。」古亞眉哽咽地說。 姜成瑄沉默地點點頭。 「我們不同姓,因為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我mama原本是爸爸的情婦,在我五歲那年才結婚,我跟了爸爸的姓,而jiejie則改跟了她mama的姓。我一直到十三歲才知道jiejie的存在。jiejie的mama在和爸爸離婚后沒多久就去世了,聽說是抑鬱成疾。儘管如此,jiejie對我還是很好,一點都沒有因為我是情婦生的小孩而嫌惡我。」 古亞眉深呼吸了一口氣接著說,「之前我不想講,是因為我的出身并不是很好。被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女人生出來,并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在jiejie出現之前,我甚至希望我從沒出生過。但是,jiejie告訴我,誰生了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誰。」 「我是誰?」姜成瑄喃喃自語著。這是一句很有哲思的話。我是誰,指的不是我叫什么名字,而是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一個人的價值并不取決于出身,而是自我的認知。這就是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 「你懂這句話的意思?」古亞眉看著姜成瑄的臉。 姜成瑄點了點頭。 「你果然很聰明。」古亞眉讚嘆著,「如果jiejie還在的話,你們一定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她說的話,我有很多都不懂,就算能懂也是在想了好久之后才懂。」 「你說你到十三歲才知道你jiejie的事,那八年她是怎么過的?」姜成瑄對這個來不及認識的女孩起了濃厚的興趣。 「jiejie不是很喜歡提那些事,我也不可能去問我的父母,畢竟,我爸爸拋棄了她們母女,就算問了,他也不可能說出什么像樣的實話。我只知道,我爸爸在付了一筆錢之后,對她們就不聞不問,即使前妻去世,他也沒半點表示。我jiejie只能寄人籬下,住到她的舅舅家。聽說舅舅對她并不是不好,只是身為一個外人,理所當然的有著許多心酸。jiejie曾說,我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家人,她不管我mama是誰,只知道我是她的meimei。」 「你們是怎么相遇的?」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有一天放學,jiejie在校門口把我攔住,一開口就說她是我的jiejie。那時候我并沒有相信她,回家問我mama,說我是不是有一個jiejie,話才剛說完就被劈頭罵了一頓。雖然我媽口口聲聲說那個人騙我,但她激動的表情卻告訴我,那個人真的是我的jiejie。因為我媽每次找爸爸吵架,就會拿他前妻的事當話柄,我就算想不知道她曾經是情婦的身份都很難。而她信誓旦旦的說jiejie是騙子時的表情,和指責jiejie的mama破壞她跟爸爸的感情時候一模一樣。」 古亞眉的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讓姜成瑄差點無法把話問出口。 「你說傅品珍害死你jiejie,這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古亞眉的表情剎時變得難看。她緊握著拳頭,「jiejie說,傅品珍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即使我從未見過傅品珍,但對她這個人我已是瞭若指掌,如同她也是我的好朋友一般。曾經我很羨慕jiejie有這樣的好朋友,可以一起歡笑一起哭泣,但最后竟是她害死了我jiejie。」 姜成瑄不敢打斷古亞眉,努力地壓下想為傅品珍辯解的衝動,等待古亞眉繼續說下去。 「有一陣子,jiejie說有個同班同學好像喜歡她。可是,jiejie明明讀的是女校,所以,我并沒有太在意這件事。直到有一天,jiejie說她們開始交往了,還拿著她和那個同學的合照給我看,我才知道她們真的是情人的那種關係,而不是普通同學之間的那種喜歡。原本jiejie并不想和那個人交往,但她的好朋友卻告訴她愛情是不分性別的,這句話動搖了她。再加上好朋友總是為那個人製造機會,很熱心的撮合她們,最后她們才在一起。」 聽到這里,姜成瑄還是覺得一頭霧水。她不懂這樣的舉動是怎么殺死一個人的。 「如果不是傅品珍的撮合,jiejie不會和那個人交往,更不會和那個人殉情。」 這究竟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還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呢?姜成瑄迷惘了。 她不記得怎么離開那個墓園,也不記得怎么和古亞眉道別。或許,她們根本就沒有開口道別,只是默默地分道揚鑣。她只依稀記得古亞眉那沉痛的表情,和憤恨的眼神。她沒有資格說古亞眉的想法是錯的,卻也沒有立場為傅品珍辯護,因為她只是個局外人。 姜成瑄最后還是和傅品珍另外約了地方碰面。讓她到自己的住處來接人,太奇怪了。又不是交往中的男女朋友,有什么接不接的? 「在發什么呆?」 傅品珍大力地拍了下姜成瑄的背,讓姜成瑄不得不轉頭怒視兇手。 看姜成瑄支著下巴,雙眼只睜開一半,仍能透露出她毫不掩飾的不滿,傅品珍忍不住挑眉,「這什么眼神?」 姜成瑄從沒想過這世界上還真有那種打了人還能理直氣壯的人。不過,這次她總算敏銳地看出來了,早上那個是壓抑情緒,而現在這個人卻是強顏歡笑。今天到底是什么黃道吉日啊?怎么一個個都陰陽怪氣的。 「想睡覺了?」傅品珍彎下腰,挑起姜成瑄的下巴,「早上和同學玩得很累?」 「沒有。」姜成瑄若無其事地別過頭去。 果然是隻泥鰍,逃避的功夫很了不起。傅品珍在心底五味雜陳地笑了下。「那就走吧。」 同一天進兩次墓園,比早上掛急診晚上住院,兩度進醫院還讓人感到彆扭。姜成瑄暗自嘆了口氣。 隨著兩人的腳步緩緩走進墓園,傅品珍的神情愈發凝重。 「這是我同學,今天是她的忌日。」 傅品珍的神情哀戚,讓姜成瑄手足無措。她可以和別人一起無厘頭地嬉鬧,卻對悲傷的人沒輒。 「已經兩年了,這是我第一次來看她。她死的那一年,我不想相信,所以沒來。去年的忌日,我沒有勇氣,所以也沒來。」 姜成瑄靜靜地等待傅品珍把話說完,因為她完全不知所措。 「今年有你陪我,所以我來了。」 傅品珍轉頭對著姜成瑄作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讓姜成瑄差點伸手把那表情抹去。 「其實今天應該要見兩個人的,但是,我不知道另一個人在哪里,今年只好先這樣了。」 姜成瑄突然有預感,自己似乎知道另一個人的下落。「你同學怎么死的?」 「殉情自殺。很傻吧?這兩個白癡。」 如果一個人一輩子遇到一對以上殉情自殺的朋友,那他的人生就太悲劇了。傅品珍看起來并不像衰尾道人,因此姜成瑄合理推論,在她眼前墳墓里的人必定是那篇報導的主角之一,而古亞眉的jiejie就是另一個。 看著傅品珍失落的眼神,姜成瑄很想告訴她,唐亞欣的墓在哪里。可是,說了之后呢?她要怎么解釋自己是如何知道的?難道要把古亞眉對她的怨恨全盤托出?不行!這樣太具衝擊性了,她沒有信心能處理這樣棘手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