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厚的冰層被艷陽直射夠久，終究會漸漸融化，然而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在意識到內心轉變后，鄭宇星彆扭的閃避，不讓對方幫他戴安全帽。

    「行吧，你自己戴。」楊明川抬高雙手表示投降，卻又在鄭宇星獨力蓋上安全帽后，第一時間幫他把扣環別上。

    工作室離餐廳約十幾分鐘路程，鄭宇星左手抓住機車后扶手，看著前方男人的背影，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他沒有印象楊明川騎機車載過自己，大學時期的他以腳踏車代步，楊明川家離宿舍也不算太遠。可是他對這副身體又如此記憶猶新，他很確定楊明川比過去壯了一點，約莫是鍛鍊三角肌的功勞。

    「叩！」任由思緒胡亂發散的下場，就是沒注意到紅燈煞車，導致鄭宇星重心忽然前傾，直接撞上楊明川的安全帽。

    察覺來自后腦杓的敲擊，楊明川撇過頭，笑著說：「睡著了嗎？要睡覺可以抱著我啊。」

    鄭宇星當然不可能乖乖照做，只是催促對方注意路況。然而他慢了一拍發現，自己對剛剛那句得寸進尺的發言，居然沒有一絲想糾正的慾望。

    工作室大門敞開的瞬間，鄭宇星第一直覺，好貴。

    從玄關就開始堆疊的各式器材，五花八門琳瑯滿目，鄭宇星目光死盯一臺有無數旋鈕及按鍵的巨大機器，覺得還好自己是個有自制力的大人，否則可能會按捺不住想把玩的雙手。

    「這里比較小，你先去沙發那邊坐。」楊明川把安全帽掛在衣帽架上，逕自往屋子后方走去，留下鄭宇星一個人東看看西瞧瞧。

    其實房子不見得比較小，鄭宇星想。主要是這里擺了太多東西，比起工作室更像是等候挖寶的儲藏間。

    所以楊明川童年是不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鄭宇星不禁心跳加速，覺得自己觸及到了更深層的地方。那曾經是自己無比想要，卻怎么都沒機會到達的地方。

    「怎么還不坐下？」端了兩杯飲料出來，楊明川微笑道。

    「這里的東西都是你的嗎？」鄭宇星想也不想就伸手接過牛奶，兩人面對面坐下。

    「一半是，剩下一半是從老家挖來的，反正放在那也沒人用。」楊明川聳肩，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真的好多啊，難怪你說小時候手差點被打斷，要是我也會忍不住想玩。」依舊忍不住東張西望，鄭宇星覺得這就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心情。

    「對吧，怎么可能不摸啊，我老家的東西還要更多，最想搬的其實是那架透明鋼琴，但這里實在放不下，有機會再帶你回去看看。」

    話說得太過自然，語畢兩人同時愣住，隨后可能是為了轉移注意，楊明川拿起手機自言自語道：「這都幾分鐘了，紫芳怎么還沒到。」

    「……女孩子總是要打扮一下，不用催她。」雙手舉起杯子，鄭宇星小口啜飲牛奶，覺得冰冰涼涼的，很適合拿來恢復冷靜。

    「不用了，她怎么打扮不都像烏鴉一樣。」楊明川毫不留情吐槽。

    「這叫個人風格，而且她長得很漂亮，冷酷系的美女也有很多人喜歡吧？」第一次見到時是遠眺，鄭宇星還看不真切，但是在送魚湯時，他便近距離確定了劉紫芳是所謂的貓系美女。眼形狹長上挑，嘴唇豐盈飽滿，怎么看都像隻俏麗的黑貓。

    「那算漂亮嗎？我沒什么特別感覺。」楊明川看著鄭宇星說道。

    「……也對，你身邊的搭檔一直都挺好看。」心頭突然沉甸甸，鄭宇星不想說出那個名字，只好拐了個彎。

    「搭檔？誰？你不會是指林浚瑞吧？我比他好看。」音量無故放大，楊明川表情瞬間嚴肅。

    「啊？不……，是說更久以前的。」

    「谷歆嗎？她也很普通啊。」幾乎不假思索，楊明川的直球快得無法閃躲。

    「你眼光到底有多高啊？」

    「還好吧，只是我不喜歡那種類型，我喜歡耐看的，越看越喜歡那種。」楊明川的解釋很精準，就跟他的眼神一樣，清楚固定在某個人身上。

    「……所以說你的眼光很奇怪。」鄭宇星低下頭，盤算自己拔腿狂奔而出的可行性。

    「會嗎？但是我……」

    尖銳的門鈴像火災警報器響起，鄭宇星瞬間站起身子，反客為主衝去打開大門。

    門外的劉紫芳看見來人時不禁瞪大雙眼，隨后很快冷靜下來，又恢復成冰山美人的模樣。

    「請進，抱歉還麻煩你跑這一趟，主要是有一些合作想跟你談談。」鄭宇星招呼對方進門坐下，其實對這里最陌生的人是他自己，可即便已經踰矩，他也迫切需要改變氛圍。

    聽言的劉紫芳轉頭看向楊明川，而后者點點頭，劉紫芳便小聲回道：「好。」

    加入了劉紫芳，原先兩人的坐位就必須更動，鄭宇星想了想，只得妥協的坐到楊明川身旁。不過接下來的時間意外被楊明川主導，他向正對面的劉紫芳簡單介紹這次企劃，而鄭宇星觀察到那雙疏離的眼眸越睜越大、越睜越亮，馬上就確定這是個充滿熱情的合作對象。

    「沒問題。」劉紫芳迅速拿出手機，她連手機殼都是全黑的。接著把頭轉向鄭宇星，「加line？」

    「好啊，我的帳號是……」

    「咳。」楊明川突兀的打斷，隨后也掏出手機，搖了搖說道：「我也沒有你的line。」

    話音落地，劉紫芳驚訝的望向楊明川，又驚訝的回看鄭宇星，明明不發一語，眼里卻有千言萬語。

    「……那你一起加吧。」鄭宇星尷尬的微笑。

    「好，你念吧。」楊明川雙手準備好打字。

    其實事后再向劉紫芳要帳號更省事，但這不符合楊明川的儀式感。之前透過王宇晨中介，是出于無奈，讓兩個小的去送魚湯，是情非得已。以楊明川的個性，能自己掌控的絕不假手他人。

    丟臉這種情緒在楊明川的世界很少成立，因為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并不丟臉。

    將line加好后，楊明川傳了張ok的貼圖過去，他偏頭注視鄭宇星的側臉，而后者假裝沒發現對方視線，只是左手緩慢cao作手機，回了張請多指教的小圖。

    ※

    眼前這個討論場景著實有些詭異。劉紫芳是真的不愛說話，拿出手機后更是完全只靠打字，而她打字速度又快得驚人，后來才知道她似乎有在接逐字稿聽打的外包。

    但這就苦了僅有左手能使用的鄭宇星，當他察覺對方迅速發來一串長文，而自己必須用十倍時間回覆時，他很快就放棄無效率的方式，改用口語直接回答。

    「嗯，有官網或推特之類的更好，我可以直接跟他們聯系。」鄭宇星專心看著對話框，順便感慨下年輕女孩的活力，她在短短時間已經列出三種方向的十幾組團體，鄭宇星懷疑如果她有足夠資源，應該自己就能成為主辦。

    「你不用擔心，我在日本工作八年，你只需要把資料丟給我，后續我會處理。」

    說完這段話，鄭宇星發現對方沒有回覆，于是他抬起頭，驚覺劉紫芳正以一種充滿期待的眼神注視他。

    「……但是我在日本做的工作和音樂無關，如果你有這方面的問題，我可能沒辦法回答你。」語畢，鄭宇星彷彿看見對方的貓耳朵垂落下來。

    「嗯。」終究是知進退，劉紫芳點點頭，隨后打字告知晚一點會搜集資料，到時候整理完再一併貼上。

    「謝謝你，這是幫了我大忙，你想要的那個團，我也會努力替你爭取。」鄭宇星放下手機，起身朝劉紫芳鞠躬，后者則慌張的揮手，表示不需要這種大禮。

    「所以你們應該談完了吧？」始終安靜旁觀的楊明川，在此刻加入對話。

    「嗯，差不多了，后續還需要更詳細的規劃，也不可能直接在這里決定。」工作有了明確進展，鄭宇星連表情都放松許多。

    「那好。紫芳，之后宇星如果還需要什么，你再多幫忙一下。」楊明川如此交代，劉紫芳順從的點點頭，「時間也晚了，你先回去吧，我們還有其他事要談。」

    哪有什么其他事？鄭宇星困惑的望向楊明川，而劉紫芳毫無疑問的起身，向兩人點頭告辭后，便用貓一般輕巧的動作離開。

    現場少了一個人，工作室里忽然陷入沉默，鄭宇星其實也想離開，但他明顯感受到現在的氣氛容不得他逃跑。

    「所以是日本嗎？」楊明川說出的第一句話，鄭宇星就知道對方想談什么了。

    「……對，我去日本工作，總共八年。」

    「都沒有回來過嗎？」

    「為了一些文件回來過，但我沒有見任何人。」

    「是因為這里沒什么值得你留戀嗎？」

    楊明川的聲音比白開水還要平淡，但鄭宇星怎么會不懂這種情緒，在壓抑自己這方面，他可是箇中好手。

    「……與其說沒有留戀，不如說我沒有東西留在這里。」

    「哈，東西。」楊明川仰天笑了一聲，語氣開始急促起來，「我原本以為你只是在忙，畢竟你剛畢業，肯定有很多事要做。可是一個星期、二個星期過去，我怎么樣都找不到你，最后我去報警，警察后來跟我說，你的家人表示你已經離開了，不希望任何人sao擾你。」

    原來爸媽是這樣解釋的啊。鄭宇星分神思考，他不想專心聆聽楊明川哽咽的聲音。

    「我那時候手足無措，我知道你的家庭很保守，說不定是發現我們在一起的事，刻意要把你藏起來。所以我去找你的同學，他們也沒有一個人知道你的下落，而且我能清楚感覺到他們對我不諒解，好像是我把你逼走的一樣。」

    同學應該認為我是三人行里落敗的那一位吧。想到這里，鄭宇星甚至有點想笑。

    「我一直努力想、努力回憶，都搞不懂哪里出了問題，后來有人說我劈腿谷歆，笑話，這根本不可能發生，跟我是不是同性戀沒關係，而是我從頭到尾都只喜歡你一個。鄭宇星，我這么喜歡你，我這輩子不可能再這樣喜歡一個人，結果你現在跟我說，沒有東西留在這里，原來我連個東西都不算？」

    「……不是你說的那樣。」鄭宇星咬緊下唇，他終究做不到無動于衷，因為他也是這樣喜歡楊明川，喜歡到這輩子都不會再愛上其他人。

    「那你愿意解釋一下嗎？你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我也能感覺到你離開這段期間過得不好，所以我不是要怪你，我只是想知道理由。」

    「我、我是……」張口瞬間，久違的洶涌情緒淹沒了鄭宇星，他發現自己喘不上氣，彷彿隨時可能溺死在這里，但是楊明川伸手抱住了他，輕柔撫摸他的背脊，讓他知道自己可以用肺呼吸。

    「我不逼你，慢慢來，我不逼你。」

    從來沒有人逼我。鄭宇星想，只有我在逼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