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七-江水三千里(1)
任親閨女這番的回府宣言再驚天動地,臉皮厚如刺史楊玨,本也不可能當真親自出去相迎。 但一聽聞她此番是大搖大擺的一路經得市集至正門,又是于眾目睽睽下發出此番宣言后,未免又節外生枝、遭人間話,楊玨仍只得咬咬牙,換上一副苦喪感動神情而出。 甫出門,他便直接捉住了楊若雙手,老淚縱橫地對著抹眼淚:「若兒!爹的親閨女啊!你可總算回來了……十馀年,爹爹已經十馀年未見你回家了啊!」 話間甚至帶著顫抖,楊玨演得挺真,但捏她的手倒是恨得死緊,就差沒想如當年想掐死小女娃一般掐出瘀痕來──十多年來,他早當沒了這頑劣女兒。他這楊府,她倒當真是想走就走、想來就來的! 倒一點忘了是他親自趕的親閨女出門的。 「哎呀,這樣好的戲,楊大人不做戲子,當真是屈才。」楊若手被捏得生疼,卻一絲眉頭也不皺,手上一點兒也沒虛地反捏回去,掐得楊玨差點兒崩了臉。「十馀年未見我,如今一定恨死我了吧,楊大人?」 表面分明是看似溫情地反交握于他手背,實則使了勁地同樣往死里捏,她笑容愈是燦爛,語調愈是撒嬌甜膩,手勁便愈是大──兩人明著還算體面,實則互不相讓,誰也不讓誰。 一個是正值年輕的武林女弟子,一個是正值壯年的文官,在揚州刺史府門戶掐手腕,一時之間,倒竟也不相上下。直到江氏聽見了風聲趕來,才忙將二人拉開。 疼死了!真一點兒勁也不留!楊若在心底破口大罵。雖說她也不是不能催動內息運掌乾脆捏斷他的手,不過這才回來,她的首要任務還是查探此次蠱蟲之事,鬧得動靜要是過分了,對她也沒好處。 「好你個小雜種,竟還有臉回來。」江夫人一見她也沒好臉色,臉面也不愿給,滿臉嫌棄晦氣地擺擺手便差人要趕她走,「可別以為刺史府是誰想來都能來的地方,還不趕緊滾遠點……」 「哦,我是小雜種?我倒要叫人來看看誰才是不要臉的……」 「住嘴!」 一見面前頑劣少女被如此辱罵也并無氣惱,反倒嘴一張,回頭便要吆喝起來大鬧,楊玨忙低聲喝斥了聲,同時伸手拉了拉江夫人的手。 這刺史府本便位于城中心,又是大白天的,這一鬧,不少人都探著腦袋等著瞧瞧有何笑話能看。 他最是清楚,楊若是何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 雖不知她回來何意,反正掀不出什么風浪,不如趕緊安置了,好生讓她趕緊閉嘴,虧待著趕她走便是。 她便是如今想來討回公道又如何?江寧府那么大的名頭,便是有幽篁閣撐腰,又哪兒能插手這些事的?她除非拜師皇帝,才可能替她母親翻案! 一邊如此想,他便一邊不情不愿地拽拉過楊若的手往府里拉,同時一眼橫瞪過去冷哼,語氣冰冷地壓低嗓音。 「你離家十多年皆不愿與我聯系,如今回來是何意?」 楊若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仍是笑,但很快撒開了楊玨捉她的手,還似嫌臟一般趕緊拍了拍。 「這是我家,我娘的靈位在這兒,我想回就回,想走就走。」 說罷,她回頭看了看燕青朝他招招手,示意她同自己一起。 而燕青本就一直于旁側──來之前,楊若讓他不必插手,在一邊看她做戲即可。可這一瞧,他才看見她掌心與手背都已被捏得通紅,本就膚色白皙便襯得更加明顯,教他不由皺眉,挪步時亦看向前頭這府邸二位主子,總覺著不樂。 ──早知道便插手了。她手都給捏得發紅發青了,她這父親倒是當真一點沒留情。 其實楊玨的手也早給親女兒給捏得發紅,此時正憋忍著,方先回頭讓人將大門關上,才忙朝江夫人道:「快些給我拿藥膏來。這兔崽子……捏得我手都腫了,可疼死人!」 江夫人見狀,更憤懣不悅地回頭狠瞪了一眼楊若,方才提起華裙離去要拿藥膏。 楊玨疼得雌牙咧嘴,人還在原地站著,原來還想與楊若問些別的什么,但回首便掃視了一圈正偷偷圍觀的侍女侍郎,不由惱羞成怒地怒斥:「都在看什么?還不快滾回去!」 眾人連忙散去,他這方望回自家女兒,但欲言又止。 十多年未見,他自然找過她,尤其聽說她當真拜師幽篁閣后──幽篁閣避世千島湖,傳聞有許多名門貴族退隱后都在那處雅居,他那時可是為了這個才要她去拜師的,若可拉攏一二,定可方便許多……可這兔崽子,總稱不見,甚至讓她師父趕他離開,當真是掃了他好大一把面子,叫他氣結。 要說情分么,大約已剩得沒多少。楊若離家時,他尚不是揚州刺史,自然也動過讓這庶女訂親王親貴族的念頭,可惜這崽子那時為了她母親鬧得滿城風雨的,又是擊鼓鳴冤又是四處鬧騰搞破壞,弄得他當年不得安寧,只恨不得將她趕緊送走。 不過……如今一瞧,倒當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他掃了一眼后頭的燕青。「這是何人?」 「他呀?燕北雁門燕將軍之徒,燕青。」順他目光回頭亦看了他一眼,楊若瞧出他意圖,眼珠子轉了轉,竟勾起嘴角一笑,萬分輕快地笑道:「人阿青可是我的小相好,楊大人不會介意他一塊留下來吧?」 小相好? 「敗壞家門!」楊玨聽得一愣,腦子差點兒上火,眼神將他倆憤憤來回上下打量了一番,未想她竟如此大膽,差點沒被她這話給氣暈,張嘴欲言又止半天,也只得拂袖而去。 「……」 燕青則面無表情地看她,只覺得他方才下意識生出的心疼像被狗啃了,只想立刻轉身離開這里。 ◆ 到底是不好得罪,楊玨還是分了最偏僻的兩處客房給他倆住下。 這刺史府建得還算雄偉漂亮,雖還是比歸風山莊要差了些,但園林山水一點不少,看得出精心安排過。 時值秋時,院有秋桂香。 楊若一面盤算,一面被領著晃到院落最偏處──如今這最偏遠的院房倒是比以前條件要好上許多了,她只覺得好笑,當初她與母親也是住在這樣的地方,如今又是如此,果真是一點沒變。 安置好行囊后,她原來想親自去尋燕青要在這府上想辦法四處先熟悉探看地形,再從長計議查找線索之事,結果剛要出門,便碰上了燕青。 喲,稀客呀,這小子最近天天恨不得離自己八百米遠呢。 燕青看她不知又在打算起什么的神情,早懶得猜測,只淡淡瞥了一眼她左手處紅腫的傷,然后自袖袋中將一方小小藥盒遞了出去,往后看了看,以目光示意叫她先回去坐好。 「這是什么?」她接過小藥盒,眨眨眼。沒見過這東西呀,他哪時藏了這玩意兒這么久? 「金創藥。」燕青下意識伸出手,又看了看她直盯著自己的眼睛,心里暗罵自己兩句,手又收回來。 她又不是手斷了,總不致還真要自己給她上藥吧? 「尹姑娘臨行前給我的,說此物內外出血傷皆可治,還可令女子傷處不留疤痕。」 楊若那會忙著與蕭瑒餞別,尹晞又要走,便將這東西先給了他,心想反正兩人一起,誰傷著了都能用上。 「果然還是小晞好。」楊若將藥盒把玩在手上來回瞧了瞧,只覺得好奇,但馀光瞥見他欲伸又收回的手,腦筋一轉,又將藥塞了回去:「哎呀──手好疼,抬不起來了,阿青給我擦擦──」 嘴一癟,又裝得弱柳扶風,她一副抬不起手的模樣,一下整個人趴到茶幾上哀號,語調之浮夸,簡直與楊玨不差一點。 「……」 燕青想,雖說她與她父親隔著深仇大恨,但到底還是有些相似之處,例如這戲──屬實夸張得很,叫他看著都想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