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昀熙。」林郁緣一掌拍在我的桌子上，眼里有不甘和嫉妒，「幫我跟孔浚翔問好。」

    我淺淺漾起笑，「好。」

    我整理好孔浚翔的作業簿，走出教室，走出校園，到了最靠近學校的那間便利商店。

    我東張西望的，孔浚翔應該還沒來。

    我買了兩瓶綠茶，之前看他都喝這牌的。

    我坐到里頭的座位，恰巧看見他在店家外頭與我四目相對，他身著一件運動短衫，身形頎長，濃眉大眼的樣子在遠方就認得出來。

    等他走近了些，我才發覺他眸光有些冰寒，似乎正為了什么而勞神著。

    「孔浚翔。」我出聲喚了他，他將失焦的目光聚焦后，淡淡地莞爾。

    他坐上我對面的椅子，接過我遞給他的綠茶時稍稍一怔，「謝謝。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喝這牌子的？」我注意到他的聲音與電話里一樣乾啞。

    宛若有什么東西已經被汲取的一滴不剩。

    「我注意到的。」

    他定定地凝視著我，彷彿想從我的表情之中挖掘出些什么。

    「這是今天的作業。聯絡簿幫你抄好了。還有，林郁緣要我告訴你她很擔心你。」我一一把應交代事項報告清楚。

    他撐著頭，用含笑的眼瞳看著我，一時之間讓我晃了心神，一張通知單飄然落地，我倆同時投身去撿，手和手就這樣疊在一塊，乍看之下，他的手指很修長，我的手顯得很小。

    他低聲笑了，我趕緊將手抽離，「抱歉哦。」

    「到什么歉。總覺得你今天特別體貼呢！一定要我請假你才會對我那么溫柔嗎？」他傾身向前，這桌子很窄小，所以我們的鼻尖相隔倏地縮短到了敖曖昧般的距離。

    看著他瞳孔爍著玩味的微光，我將他的臉推走，「走開啦！」

    他咯咯地笑，方才的悽楚宛若消散。

    我不想讓這種快樂氛圍亡失，所以我暫且吞回要出口的問題。

    「晚上我們在這里吃吧？你急著回家嗎？」我抬眸詢問，他頓了一下。

    「我??我可以陪你，可是??你家人不會擔心嗎？」他的黑眸流轉著不明所以的光澤。

    「不會，我已經通知他們了。」

    「那好，我請客吧？」他掏出錢包，我急忙婉拒。

    「是我請你來的，我付吧？」

    「各付各的。」他淺笑。

    「好吧。」我們起身。

    我們各自拿了晚餐后，一起排了隊付錢，這也才發現這間店里還有其他同校的學生。

    「對了，你??」我遲疑了一下，「你為什么會跟林郁緣那么要好啊？」

    他將目光放在地上，「我也不知道。」

    我感到胸口一緊，「你，喜歡她？」

    他瞥了我一眼，「沒有。」

    「真的嗎？」

    「她只是個談得來的朋友罷了，難道你喜歡張龍也嗎？」

    「我??欣賞他。」

    「那我也欣賞她，在某方面。」

    他先付了錢，而我在他背后凝視他。

    結帳完后，我們坐到方才的位子上。

    「問吧！這不是你今天找我來的目的嗎？」他送了一口飯到自己嘴里后道。

    「哦，對啊。恩??你昨天發生什么事了嗎？你請的是病假啦，可是你看起來不是生病。」

    他垂著頭攪著碗內的食物，「我姊??昨天??差點要被??性侵。」

    他的字字說得很艱難，嗓音顫抖著，我倒抽一口氣，嘴里的飯吸入咽喉，我嗆的咳了一聲，他遞了我的綠茶給我，還幫我開了瓶蓋。

    「你??咳??你有姊姊？不對，這不是重點，她??還好嗎？她現在在你家嗎？你爸媽呢？」

    他冷笑，「我這才知道你對我的認識少之又少。我爸媽早就死了。」

    我瞠然地瞪著他，「什么？」

    「對，我有姊姊，她現在不在我家，她昨天離家出走了。」

    我上半身趴在桌上，「那她現在安全嗎？如果她需要陪伴，我可以去陪她。」

    「你憑什么覺得她想要你陪，她連我??」他沒有說完，只是深深嘆氣，那氣息里有充斥著憮然。

    令人心痛的感覺。

    「那她現在安全嗎？」我發現自己呼吸紊亂且急促。

    「應該??安全吧。」他無能為力地垂下肩。

    「事發經過呢？」

    「我回來的時候，聽見她房間里有男生的聲音，聽了一下后，才發現是??是那樣嚴重，她有反抗，可是當我闖進去的時候，我氣得把那男生摔到地上，然后用他的制服甩了他。」他的口氣透露出難受，「我那時候真的好害怕他會害羽??我姊受到傷害。我們從小相依為命，她是我這輩子最想保護的人。」

    我怔了許久，沒想到他對自己姊姊的保護慾是如此強。

    我不懂從小到大跟手足相依為命的感覺，兩人之間，肯定有難以破壞的堅韌情感吧？

    「那當下，我真的慌了，我有那么幾秒真的動彈不得??」他抖著手。

    「最后，你還是救了她啊，你救了她，這是無庸置疑的。」

    「那種感覺真的不好受，好像要失去一半的心一樣，好空洞。」

    失去一半的心??是什么樣的愛，可以如此深刻？

    「她看到我傷了那男的時，她還想幫他講話，說她是心甘情愿??」他震怒地拍了桌面，隔壁桌的人瞥了我們一眼，我趕緊將手按上他的。

    「孔浚翔，忍著點，我知道你很難過，我們不要再說這件事了，先吃完飯吧？」

    他雙眼輪流在我雙瞳上停駐，我這才發覺他眼里的氤氳水氣，心口再次掀起一陣疼痛。

    他斂下眼，眼睫上的水珠瞬間蒸散，徒留下茫然。

    我們沉默著，誰也不敢繼續這樣的話題。

    我深怕他繼續浸yin在那種低靡的情緒中。

    而孔浚翔則深怕自己在眾人面前失控崩潰。

    這件事對他來說打擊肯定很大。

    可是我想也不想到，他這看似平凡的反應，背后藏匿著的情愫是如此炙熱。

    那才是往后風暴的開頭而已，當然此刻的我，全然無知此事。

    我從沒想過，這樣的男孩背后有著無可挽回的故事。

    「你要怎么回去？」我們丟完垃圾后，他問。

    「坐捷運。」我有些不敢對上他的眼眸，總覺得一對上，會克制不住自己擁抱他的欲望。

    他的難過隱忍，使我的心也隱隱作痛了起來。

    「我陪你走去吧？」我應允后，雙雙背上書包，一前一后地走出。

    我走在前頭，路燈在兩道旁綻著昏黃的燈光，在夜幕的陪襯下宛若一顆顆小月亮般地溫暖。

    他的腳步聲穩穩地在我后方，一步步都讓我感到莫名的安心，感覺有人在背后看著自己，注意著自己。看著映在一旁的他的影子，我忍不住微笑。

    前方就是捷運站了，人潮熙來攘往，我聽見孔浚翔煞住腳步，于是我也停了下來。

    我們與人群隔了一段距離，一前一后站著，意識到他似乎想說什么，我的等待所換來的，卻是一道結實胸膛。

    我倒抽一口氣，傾聽著他微亂的心音。

    起初，他只是一手輕柔地擱在我背后，接著他抬起另一隻手，一同環繞著我，把我包裹在他過于冰冷的懷里。

    彷彿要把我印上去似的，他緊擁著我。

    旁人看來會認為是脆弱的女孩需要男孩的溫暖呵護。

    事實上是這個總是勉強自己為保護者的那一方的他，疲憊了，心累了，需要我的支持。

    「我永遠支持你。」耳邊捎來他以前曾說過的話，我雙眸微張，接著莞爾一笑，張開在他的懷抱中看似渺小的手臂，回擁他。

    用自己的溫暖，試著幫助他。

    他感受到我的回應，頭才低了下來，我瞥了他一眼，他雙眸緊閉，長長眼睫覆蓋著原有的疲瘁。

    他顯然還是在意著我是否會接受他的靠近。

    一綴淚珠沿著他臉龐的弧線滑下，在街燈的照耀下晶瑩又剔透，看似清澈的淚中，卻承載著滿滿的悲傷。

    在這一刻，我看穿他堅毅外表下，其實纖細易感的心，他和我一樣都是十三歲的少年，卻要承受比我大上好幾倍的壓力。

    每天腦里想著的是要早早長大，為唯一的手足，一個比他更脆弱的女孩，分擔生活上的不便。

    儘管他的親戚仍然非常關心他們，但他不是那種喜歡受別人同情的人，他不喜歡有著寄人籬下之感。

    我將手蓋上他的頭發，將他推向自己的肩窩。

    「有我在??」我呢喃，「我就在這??」

    卸下盔甲，他只是個也需要父愛與母愛的男孩，但命運卻剝奪了他的權利。

    我們怪不了別人，因為人類再怎么雙手萬能，也抓不住命運。

    我想他最懼怕的，就是讓自己的姊姊受傷吧？

    畢竟我們都是盡自己所有的力量，來堅守所愛之人的幸福吧？

    肩頸之間濕濕熱熱的氣息，是他。

    一洼淚水承受不了彼此重量，流入我的衣服中，同時淌入我的心湖，漾起一波波未了的漣漪。

    此刻的我，多希望現在永遠也不要有以后。

    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停駐在這刻，我擁著他的脆弱時的這一刻。

    遺忘相倚靠后要走的顛簸路程。

    他一直是這樣走來的，在路途中巧遇了我，巧遇了可以讓他表現脆弱的我。

    或許人人在他人的人生里，真的都只是過客般的存在吧？

    我吸入他制服上的香味，把這種象徵性的時光標記在他的氣味中。

    「我也是永遠支持你的??」

    他聞言，從我的懷抱中甦醒，星子般的瞳孔熠燿著。

    他握著我的手，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最后輕輕一松手，把我的手指放了的同時，也釋放了自己一部份的悲痛，另一部分，將會被他藏在心底，當作一輩子的回憶。

    雖然苦澀，卻堅定放手的。

    雖然苦澀，時間終有一天也會將之沖散。

    我不懂他盈滿感情的眼里，看到的是誰，但當那行淚留下時，映出的，是我綻著笑靨的臉龐。

    雖然模糊，卻一直在。

    「沒有事情是永遠的，所以別說那種話。」他低沉的嗓音使我的心跳怦然加速。

    「沒有永遠，但是有信念，你相信我做得到，我就可以。」

    「我相信你，藍昀熙。明天見了。」他凝睇著我，「謝謝。」

    他的眼神終于不再那么渙散，充滿陰霾，釀出的是一片全新的澄澈。

    人群不斷的在我倆身畔涌去，但我目光只鎖定著眼前的他。

    其他的，暫且不重要。

    因為我必須先釐清這向我襲來的情感是什么。

    那不知何時，竟已無法假裝不在乎的感覺，瀰漫在我與他之間。

    有些事，已經不一樣了。

    也回不去那只有純純的友情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