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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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是為了掩飾心中的無措,又理了理衣衫,退堂鼓還未打響,祀柸掀開馬車的藍(lán)布車簾,那雙幽暗沉靜的眸子直直看著我。 我猜他一定是在壓抑怒火,一向驕傲不可一世的傾城坊坊主剛剛居然被我甩了一巴掌,換做旁人是定忍不了的。 兩人僵持幾秒,祀柸看我似小鹿般警惕,不覺笑出聲:“怕什么,下來。” 我只得磨磨蹭蹭扶著他的肩下車,站在他身旁大氣也不敢出,祀柸莞爾,拉著我往前走去:“你看。” 與京墨指腹為婚的秦小姐青春時(shí)跟隨一位女冠尋真云游,誰知途中遭遇變故,在外孤身徘徊五年才得回家,秦小姐叁月前回到京城,得知京墨因家中經(jīng)營的綢緞莊負(fù)債累累,迫不得已入傾城坊為伶后便毅然來尋,終湊足了銀兩贖人出坊。 他們二人相愛相知,打算在京城成婚后便回老家旻州做點(diǎn)小買賣共度余生,是以此次婚宴辦得極為盛大,廳內(nèi)廳外都擺滿了桌椅,粗粗看去約有二叁十桌。 祀柸上了賀禮,身著紅袍的京墨一眼便瞧見我們,他面色紅潤,喜道:“坊主,沐姑娘。” 幾人寒暄幾句,門外點(diǎn)燃了一串爆竹,“噼里啪啦”好不熱鬧,便有仆人趕來催促京墨上馬去秦家迎親,親迎儀仗叁十余人,備了五頂兩乘軒車,吹鼓奏樂浩浩蕩蕩離去。 新郎一走,廳中頓時(shí)冷清不少,剛過申時(shí)叁刻,我才意識(shí)到祀柸與我來得太早,我往身邊男子狐疑看去,他拉了我的手便往內(nèi)院走去,四處都是準(zhǔn)備婚禮的仆婦,竟無人攔他。 京墨家中為了挽救綢緞莊變賣了曾經(jīng)的府宅,購置了這處四方小院,祀柸此次正是得知京墨的爺爺與雙生花的傳聞?dòng)嘘P(guān)才前來拜訪,現(xiàn)時(shí)老人家正拄著拐杖在院中侍弄花草。 那脊背佝僂身著素衫的老人聽到動(dòng)靜向我看來,他眼皮耷拉,藏在其下的眼睛竟似雄鷹一般凌厲,我一怔,祀柸察覺到我的促狹,向前一步擋住我的身軀,雙手作揖:“孟老。” 老人微點(diǎn)點(diǎn)頭,祀柸從善如流結(jié)果他手中的水壺,去澆花圃中成片的報(bào)歲蘭,我便搬了叁把竹椅,孟老不喜言笑,微向我俯首以示謝意,緩步坐下。 我靜默不語立在一旁,忽聞老人問道:“你可知圃中種的是什么?” “劍形葉片,葉邊金黃,花朵粉白,香氣撲鼻,我猜是金嘴墨蘭罷。”對(duì)花卉我只略通一二,回答時(shí)底氣不足,沒想到孟老喜笑顏開,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正是金嘴墨蘭,這些個(gè)嬌氣的小家伙可廢了老朽一番功夫。” “蘭為花中君子,孟老有心了。”祀柸澆完了花放下水壺,聽我們所言道。 老人示意祀柸與我坐下:“還得多謝坊主對(duì)孫兒的照顧,他心氣高,若不是坊主從中教導(dǎo),他也難有今日。” 臨近迎親回來,外院便涌來了不少賓客,聲響嘈雜,內(nèi)院也能聞聽。 他二人又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祀柸問及雙生花一事,老人閉上雙眼,幽幽說道:“那是叁十年前,我在老家遇到的事情。” 那時(shí)孟老還被稱為孟生,他經(jīng)營著家傳的綢緞鋪,起早貪黑兢兢業(yè)業(yè),一日上山去砍蘇木,誰料一個(gè)不甚跌落山崖,幸爾崖壁藤蔓叢生,纏住了他的腰腿救他一命。 那處山崖不過百丈,崖下林木蔥蘢,不知可有人家。他掛在崖邊呼喊了一天,無人回應(yīng)。距他叁尺處生長了一株從未見過的紅花,燦然盛放,艷紅如血。等到夜里,他已精疲力竭,他對(duì)著滿若銀盤的圓月祈求上天讓他活下去,求救與哭泣耗費(fèi)了他太多力氣,若白日再不得救,他定命喪于此。 正在這時(shí),那朵紅花的旁邊居然開放了一株白花,隨著白花綻放,紅花悄然謝去,只剩白花垂露清泠,潔白如雪。 “...原來那是一株二艷,并蒂雙花。”孟老睜開眼睛,他年邁的雙眸中閃爍著如癡如醉的向往,“那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個(gè)夜晚,我吊在百丈崖邊,竟能看到那樣的一株花,定是天意。” 孟老桀桀一笑,又敲了一下手中的拐杖,重閉上眼,釋然道:“第二日我的家人們找到我,將我救了上來。但只有我知,見過雙生花的孟生——已死在了惘一崖底。” 外院忽然響起了鞭炮聲,眾人迎客起哄,鼓樂聲響,大抵是京墨接親回來了。 老人手中的拐杖發(fā)出“咚咚”兩聲,他緩慢起身:“故事說完了,老朽也得去見見我的孫媳婦了。” 我同祀柸對(duì)視一眼,緊隨其后。 廳中鬧哄哄一片,除了兩方親眷還有許多應(yīng)邀而來的賓客,總角稚兒握著喜糖跑來跑去,氣氛火熱。 秦小姐身著深綠織錦玄鳥繡紋嫁衣,手持朱紅蘭花繡面檀木團(tuán)扇,珠圍翠繞,長裙曳地,美不勝收。京墨與秦小姐共執(zhí)牽巾,跨馬鞍,坐虛帳,拜天地祖先,父母高堂,便被一群人簇?fù)碇M(jìn)了洞房。 “可是羨慕了?”滿座賓客皆望著那對(duì)紅男綠女,惟祀柸只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dòng)。 我見他們要入洞房,抓著祀柸就急急趕在眾人前頭,生怕錯(cuò)過一絲一毫,聽到他的話隨口回道:“我羨慕極了,新娘子還沒拿下扇子就美成這樣,看不見她的長相我今夜睡不著覺。” 我語氣中是遮掩不住的興奮,祀柸感受到拉著他的纖纖素手,暗暗在心里期盼那只手能握得他緊一些。 他不動(dòng)聲色擠開身邊的人群,將我推到了欣賞禮儀的最佳位置。 這對(duì)佳偶行完互拜之禮,又經(jīng)撒帳、合巹、合髻等流程,司禮笑吟吟道:“請(qǐng)新郎吟卻扇詩。” 京墨與秦小姐分坐在床兩邊,只聽他道: “霧夕蓮出水,霞朝日照梁。何如花燭夜,輕扇掩紅妝。”* 那擋在秦小姐面前的扇子,終究拿下。 *南北朝·何遜《看伏郎新婚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