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病房
江從芝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她在一處云纏霧繞的地方,像是山林,又像是云中,只覺得又冷又濕。 段尋坐在她病床身邊的椅子上,靠著椅背,托腮問那前來查看的護士:“怎么還不醒?” “失血過多又受了驚,再加上止痛藥,是要睡得久些。”那護士在本子上記了幾筆,抽空回答道。 段尋看著床上的女人,微微嘆了口氣,剛想再問什么,房門就被推開,進來了一個穿著棕色薄外套的瘦高男人,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微微朝段尋頷首:“尹少爺。” 見來人是黃熙,段尋收起臉上擔憂的神情,蹙眉道:“都說了不用總這么客客氣氣的。”他雖是尹家人,但他自詡和他的哥哥jiejie們不一樣。 黃熙沒有作聲,只是將那薄薄的公文包往腋下一夾,兩手相握,站在一旁,直等到那護士忙完下去了才說道:“今日若非尹少爺提供消息,我們怕是得不了手。” 段尋看著床上江從芝沒有醒來的跡象,輕哼著笑一聲道:“抬舉抬舉,按督察長周密的性子,想必不會得不了手。” 黃熙感受著少年若有似無的敵意,心中無奈嘆一聲,想必多少是為了江從芝才生了怨懟。黃熙皮笑rou不笑地恭維道:“若非消息及時,我們來不及布置這么多人,保不齊會賠了夫人又折兵。我本心中惴惴,數日寢食難安,卻沒想到高人早留有后手。若非尹少爺出來相助,我還真怕完不成這差事。” 段尋上下打量著這黃熙,暗道此人精得很,不愧叁五年就晉升了督察長,這件事明明他功勞最大,非要把高帽子都帶到他頭上。段尋擺了擺手道:“叫我段少爺,我在外辦事都隨母姓。” 黃熙抿了抿嘴,看這段尋一幅大大咧咧的樣子,但還是逃不過喜歡聽好話,這不,也沒有臭臉了。黃熙恭敬應道:“是。” “事情查得怎么樣?”段尋開口問道。 見話題進入正題,黃熙也不再顧著拍馬屁,想了想道:“伯曼已經乘坐兩天前的船走了,今日是派了一個人接應江小姐上傳離開罷了。” 段尋皺起眉頭,豁然站起身,身下的座椅發出刺耳的與地面摩擦的聲音:“不可能,我親耳聽到的,今日送別。” 黃熙看了看病床上打著吊針的女人,頷首道:“喬治伯曼善使心計,也許是故意這么說的。” 段尋臉上有點憤憤,那這樣一來他在他爹那還有什么功勞?在堂子里泡了個把月,最后竟成為對方的棋子。 黃熙又道:“不過也并不是全無收獲,牢里的那個人招了,要帶江小姐去的是D387船,船上還有他未來得及處理的賬本和幾間房契。” “如果他是故意這么說的,你怎么又怎么知道這賬本是真的?”段尋眉頭沉了下來,臉上少見的顯出一絲老成,“況且我們手上不是已經有一份賬本了嗎?” 黃熙挑挑眉點了點頭解釋道:“巴倫是英商的人,如今出現第二本賬本,那本的真實性就存疑了。這賬本和房契本來是要留給江小姐的。” 段尋遲疑了一下,瞇了瞇眼睛:“留給江從芝?” 黃熙嗯了一聲,搖頭笑道:“他對她也是上心,那賬本沒來得及銷毀,上面本來要留給她叁間鋪子。” “叁間?”段尋揚眉。 黃熙掀唇一笑,再次確認式地點點頭。你說這洋人心狠吧,卻偏要給她留鋪面;可你說他心軟吧,又肯以她作餌。“不過賬面倒不富余…”黃熙若有所思地說。刨去留給她的叁間鋪子和他們已經到手的財產,只有五間地段不太好的鋪子和一些零碎的錢財。 他們本來就是沖著伯曼的紅花館來的,紅花館的資源豈是幾間鋪面可比的?如今紅花館已握在手,萬勿為了幾顆芝麻丟了西瓜才好。段尋沉吟道:“賬本給我爹送去,真真假假讓他自己定奪。” 黃熙應了一聲。 段尋又道:“伯曼既然對她如此上心,為何派人來殺她?” 黃熙解釋道:“查清楚了,那叁個不是伯曼的人。是沉家派來的。”見段尋目露驚疑,還以為他是想成了皖系的沉家,補充道:“是江灣的沉家,之前是江小姐的客人…” 堂子里的事他還是都清楚的,段尋打斷他道:“我知道,只不過他們是失心瘋了不成?竟當街行兇?” 黃熙嘆了口氣搖頭道:“本來就是趁人多捅她幾刀,卻不料又遇上唐俊生,又遇上我,還有伯曼的人在暗中護著,這才鬧大了動靜。” 幾聲敲門聲將談話打斷,見到來人是自己手下,黃熙對段尋道:“應該是有什么新的消息,我去看看。” 江從芝看樣子還要一會兒才醒,他留在這里也是無用,于是段尋也跟了上去:“我和你一起。” 門一關上,屋內瞬間就安靜了下來。江從芝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入目的是一間寬闊的獨立病房,旁邊擺著一把單人的沙發椅,左邊有床頭柜和叁人的沙發和桌子,甚至還帶了一個單獨的盥洗室,規格竟是比她自己的房間都要大許多,若是被堂子們的姐兒們知道了,估計又要艷羨許久的。江從芝想到這心中微嘲,前有陳由詩不懷好意接近她,后有段尋改名換姓做她熟客,她還以為是自己天姿綽約,到頭來竟都是別人棋子而已。原以為唐俊生便是她心中慰藉了,可他擋的那一刀卻是為了白玉所擋。想了許多,心中悶堵,忽然十分厭倦平日里曲意逢迎的自己。 江從芝轉過頭看著窗外,早上陰沉沉的天已經不在,像是忽然來到了盛夏一般,外面的太陽大得嚇人,將窗口的樹葉照得锃亮反光。窗戶被關得死死的,那樹枝一點晃動都沒有,應該是燥熱的、沒有風的下午。這么想著,她內心像是得了片刻的寧靜,就這么出神地看著那葉子上的反光,直到眼睛酸澀難忍才閉了閉眼,這才驚覺不知什么時候枕巾濕了一大片。 “你醒了?” 江從芝順著聲音轉頭,看到段尋站在門口,見她睜眼,他喜滋滋地小跑兩步走到她床前:“感覺怎么樣?我還以為你還要一會兒,餓了沒有?我找人給你打點飯來。”少年身量不高,許是因為天氣突然轉熱,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襯衫,袖子挽起,露出金燦燦的腕表。他眉骨高挺,眼睛細長,是十分野的狼性長相,可此時一笑,卻像極了小狗。 江從芝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垂眼道謝:“不用了,多謝尹少爺。” 段尋臉上的笑容一僵,斂起笑意道:“你…剛剛聽到了?” 依她以往小心謹慎的性子,自是萬萬不會暴露自己聽到了什么的。可她不愿意再裝了,若是要招來什么禍事便招吧,左右也不會比現在差到哪兒去。抱著這種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聽到了。” 段尋臉上現出一抹尷尬,女人的面無表情看起來讓他莫名背脊發涼,他語氣里帶著十分小心,問道:“你…生氣了?” 女人躺在病床上,黑發鋪滿了枕頭,雙眼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似地看著他。她輕輕掀唇笑了一下,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生什么氣呢?” 段尋經的女人少,上次她生氣倒也明顯,但這次則不然。“我…姓氏比較敏感,所以我一般在外面玩都隨母姓,所以我也沒有怎么騙你的…” 江從芝扯了扯嘴角嗯了一聲作為應答。 “我姓雖然瞞了你,但我單名一個尋,這倒是真真的。”段尋上前一步,著重強調了一下。 江從芝心里有點想發笑,你說這段尋也不是真蠢笨,表面上是在解釋了,實際避重就輕的本事倒是實打實的好。江從芝嗯了一聲,淡淡說:“理解。” 段尋見她轉過頭去不看她,心知她心里是記了他一筆的。他一手插著兜,一手摸了摸鼻子,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皮鞋尖:“我…確實有做的不對的地方,但是我本就是奉了我爹的意思。這次事情辦完,我也該回去了。”說罷他抬頭瞄了一眼她,可女人半點反應也沒,于是又深吸一口氣道:“你…你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話落,她眨了眨眼,轉過頭來看著他問道:“您家教森嚴,我跟尹少爺回去哪里?”她聲音輕淡,但還是讓段尋聽出其中的諷意。 段尋像是被問住了,想了想道:“你這次受傷…我也有份,你腰上留了疤,日后怎么在春滿閣混?你…是我第一個女人,你和我回去,我爹不可能不給你個名分。” 少年別著頭,露出通紅的耳朵。 江從芝本想嗆他一句,但見他面色羞赧,又想到那天早上他將jingye不小心弄到她臉上的慌張模樣,也懶得逞口舌之快,回絕道:“我不會和你走的。” “為什么?”段尋下意識地道,臉上露出下意識的詫異。以他的家世,就算是養四五房外室也不在話下,更何況他說了,她日后定會有個名分。和他們尹家攀上關系,是多少女人求都求不來的? 看著他眼里的不可置信,江從芝心中微嘲。尹尋放在前朝可比一個小王爺了,他既然家教森嚴,府中又怎么會讓他帶回一個煙花柳巷里找的女人?但段尋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點,應當是覺得以她的身份,就算是當他的外室通房也是賺的。江從芝吸了口氣呼出來,腰間不可避免地疼了一下,她閉了閉眼嘆道:“我不想躲躲藏藏、畏畏縮縮的活著。” 段尋有一瞬間的怔愣,正想說什么,門就被敲響推開了,正是黃熙。黃熙見江從芝醒了,還不知道她之前都聽到了二人的談話,正在猶豫間段尋不耐煩地問:“怎么了?” 黃熙沒想到他是這種神態,愣了一下道:“部長那邊來了電話。” 段尋哼了一聲道:“來得正好,”說罷抬腿就往門外走,忽然又停下轉過來看著江從芝道:“你不是要名分嗎?你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