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嬤孫倆站在門口，很有默契的看著學(xué)長的車搖搖晃晃的開出村子口。車子經(jīng)過時，把一整排的木棉撼動得左右搖擺，就像是木棉在生氣，把外來人趕跑了。

    「學(xué)長這樣開車沒事吧？」我身為人類，仍不禁為學(xué)長這個同類感到擔(dān)憂。

    「沒有我們的代志！」阿嬤把不知道從哪里拿來的掃帚交給我，得意的笑著。

    這讓我覺得，阿嬤這一生大概也就這么一次拿掃帚趕人，所以開心得很。

    「對了，阿嬤，你怎么說回來就回來了？」

    「我的腳好了，當(dāng)然嘛愛回家！」

    阿嬤在我面前轉(zhuǎn)了好幾個圈，比起跌傷前還要生龍活虎的樣子。

    「那你有跟爸媽說了嗎？你怎么回來的？他們怎么沒有載你回來？」

    阿嬤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東張西望，問了我一句：「潔仔呢？」

    「阿嬤！你的乖孫跟你好久不見，怎么你一開口就是問別人？」

    「潔仔跟我說，我兒子跟媳婦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當(dāng)然可以在那里過我剩下的生活，還叫我盡量在那邊玩。」

    阿嬤仰天望地，感嘆的說：「但是……這個老村子陪我渡過幾十年青春了！你看看，村子口有我踏過的落葉、街角有我少年時騎卡踏車刮傷的痕跡，啊擱烏，厝邊頭尾透早見面說的早安，這些潔仔講伊?xí)臀翌欀f他要保護(hù)這個村子，只是要等他再長大一點(diǎn)。」

    阿嬤說話說得很大聲，還在我家里面的那兩個人都跑出來看，偉淇覺得自己像個外人，所以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當(dāng)作不知情，而陳潔奇呢？

    他把眼淚擦乾了，對阿嬤露出笑顏，大步走來豪爽又不失撒嬌的抱住阿嬤，看吧，他的鼻頭又紅了，果然是個脆弱的男孩子。

    「你怎么回來了啊？」

    「我家就在這里！」阿嬤大喊，中氣十足的。

    陳潔奇咯咯笑了，那是打從心底笑出聲，好像終于有一件事可以讓他開心了啊。

    「我的家我會自己顧，潔仔，你的代志嘛愛自己顧！」阿嬤在我和陳潔奇之間瞄來瞄去，她年紀(jì)雖大，但直覺無人可比！

    我的手上還扛著包，雖然是臨時打包的，但這下哪里都不用去了，這包也顯得奇怪，就像我和陳潔奇，剛才還在離情依依，現(xiàn)在連一個晚上都不用過，所有能讓我拿來作逃避的理由都沒了！

    沒有人不鬧彆扭的，但在阿嬤面前，彆扭都不算什么。

    「阿嬤，我能不能先跟花飛談一談？」

    「當(dāng)然！沒問題！送你都行！」真是哭笑不得，阿嬤賣孫子的速度比翻書還快！

    陳潔奇說是要跟我談，卻一個人走出我家，他往村子口的方向走去，現(xiàn)在日光正強(qiáng)，把他的背影打得刺眼模糊又孤獨(dú)，啊，是要我跟上的意思吧？

    阿嬤做了個「去吧」的姿勢，偉淇則是不發(fā)一語但眼底帶著希望我們言歸于好的期望。

    我把包丟在一旁，小碎步跟上陳潔奇，他走得很快，我伸手想拉住他，他就像是背后長眼睛，速度再加快，把我拋在后頭好遠(yuǎn)，遠(yuǎn)到我的視線模糊，腳下一絆，恰好跌在阿嬤懷念里的落葉堆，只是它們不是木棉的落葉，而是不知道誰拔起的雜草，那雜草比人還高，就丟在路邊，世上第一蠢的受害者就是我。

    我唉唷了一聲，但我發(fā)誓，這絕對不是故意唉唷給陳潔奇聽的。只見他迅速掉頭，飛快的把我扶起，很細(xì)心又輕柔的將我身上的葉子、屑屑拍掉，我看著他的眉頭緊蹙，而且還長了一顆痘痘，一定很痛。

    啊，不是，是覺得自己也很沒用，又不是第一次談戀愛了，怎么還生疏得像是初戀？

    「花飛，你覺得這株雜草是自愿變成這樣的嗎？」陳潔奇突如其問。

    是很想吐槽：這明眼人都知道不是自愿的啊！

    但我不能把我的脾氣拉出來，必須好聲好氣，吵架絕對不能解決問題的！

    所以我說：「是被人拔起來的。」

    「會不會是環(huán)境的變遷？又或者是這里已經(jīng)不適合它了？」

    陳潔奇把我放開，轉(zhuǎn)了九十度，把大雜草挪到不會被人踩到的地方，還心疼的安撫了它幾下，這下我終于看懂了，他把自己比喻成雜草。可是在問我？還是在問自己：鄉(xiāng)下真的會被淘汰嗎？安居樂業(yè)不適應(yīng)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嗎？守成難道就是錯的？

    希望他想的不是我想的這么嚴(yán)重，不過陳潔奇就是會這么想，他和同齡的朋友一樣脆弱，卻又比他們敏感好幾倍，或許我不是把他推入這個死結(jié)的元兇，不過幫襯總是有的。

    「陳潔奇，你覺得太陽光照在都市比較多，還是鄉(xiāng)下比較多？」

    「是一樣多。」他抬頭卻又不敢直視陽光，只是嘴角笑開了，又加強(qiáng)了一句：「可是鄉(xiāng)下田野一望無際，綠葉可以吸收陽光，白云可以反射陽光，就連長滿路邊的小紫花也向著陽光，所以我覺得鄉(xiāng)下，這里，陽光照得最多。」

    「紫外線也最強(qiáng)吧。」

    「你是說uva、uvb嗎？」

    「化學(xué)防曬和物理防曬都是重點(diǎn)，如果現(xiàn)在擦了spf50的防曬油，但少了一支陽傘，效率打折扣了。」

    「剛才那株大雜草如何？」

    「你自己披在身上當(dāng)靈芝如何？」

    「如果是坐在車?yán)铮筒粫粫窈诹恕！?/br>
    「不會曬黑有可能，不過偏激是會傳染的。」

    「或許偏激在午夜鐘響前就會消失？」

    「會不會消失要看某個人的表現(xiàn)而定！」

    陳潔奇緊緊牽住我的手，我感覺得到他的心跳從胸口傳到了指尖，噗通、噗通，朱唇微啟……那是說好聽一點(diǎn)，難聽一點(diǎn)就是欲言又止，自己在緊張！

    「花飛，等我當(dāng)完兵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好不好？」

    他話一出，所有的空氣都凍結(jié)了。

    腦袋里雖然不是天打雷劈這樣撼動，卻也稱得上是錯愕與o型嘴。

    首先，我列出我同意的理由：一是吃嫩草顧目瞅，二是我聽到的瞬間是欣喜的；至于我說不的原因：一是我們年紀(jì)有差，二是我們才剛交往沒多久，就這么快訂下終身大事未免欠缺考慮，三是我們前一刻還在吵架，這一會便被求婚？

    這問號實(shí)在難以回答，我們一翻兩瞪眼，恰好一對高中生男女經(jīng)過，女生是村子里唯一早餐店的女兒，男生則是住在女生家的后面，這兩個人是常見，但每次都看他們在吵架。

    這一次內(nèi)容就聽得清楚了一點(diǎn)。

    女生說：「拜託，千萬別把都市的臭味道帶回來！」

    男生一臉嫌惡，卻也是跟在女生身旁，驕傲的說：「都市的味道又怎樣？鄉(xiāng)下空氣乾凈，難道都市就沒有用空氣清凈機(jī)？」

    「那你又干嘛回來？」

    「你以為我自愿回來？」

    「那你為什么不是自愿回來卻還是回來了？」

    后來聽不見男生說什么了，他們愈走愈遠(yuǎn)，兩個小高中生就像我和陳潔奇，一個代表都市，一個代表鄉(xiāng)下，常常有衝突，但都能即時化開。

    遠(yuǎn)遠(yuǎn)的，那個女生敏感的轉(zhuǎn)頭看我們，我想和她打招呼，但她立刻撇開頭。

    「花飛，我們真的要分開一陣子？」陳潔奇撒嬌的扯著我的衣袖。

    看著他還是妥協(xié)的無奈加上無辜的表情，想必任何人都無法冷下心來，加上他對阿嬤說過的那些話，皆證明鄉(xiāng)下是他的根本，視鄉(xiāng)下如生命的他，又如何輕易的接受都市之風(fēng)的來襲，只是這么一天遲早會到來。

    偉淇說得很對，沒必要把愛情和其他事情混為一談，單純一點(diǎn)，就會快樂一點(diǎn)！

    我假裝清了一下喉嚨，對他挑眉道：「你知道話要收回是很難的一件事嗎？」

    他立刻就回：「一點(diǎn)也不會！」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你是花飛啊。」

    「花飛一言，十二時難追。」

    「那我還能夠再喜歡你嗎？只把你一個人放在心上，無時無刻都只想著你，可以嗎？」

    唉唷，好rou麻！我雞皮都掉滿地了！

    但是同樣的，我嘴巴也笑得閤不攏嘴，只能插手笑道：「如果你現(xiàn)在揹著我回去，我們今天的所有的帳，一筆勾銷！」

    陳潔奇歡呼，立刻將我攔腰抱起，飛快的往家里衝，但跑到一半，他又煞住腳，一臉正經(jīng)低頭對我說：「不對，花飛，我說當(dāng)完兵要娶你，是真的，不能一筆勾銷！」

    「這樣啊……」我很想一言以蔽之，「不然到時候再說？反正還很久！」

    「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請班花、沛沛來當(dāng)招待？偉淇和安盛當(dāng)伴郎如何？」

    「我不是說了到時候再說？」

    然后，陳潔奇到底什么時候會去當(dāng)兵？又什么時候會娶我？前提是，我有沒有愛他愛到要嫁給他？

    不知道，一切都還不知道；鄉(xiāng)下也好，城市也罷，都丟在一旁吧！

    只有現(xiàn)在，我覺得跟他在一起，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