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求你愛我
她劃著船,是在夏天。 她一個人,漂泊在河上。 不記得是來干什么的了。來采菱的嗎? 為什么找不到出路了?周圍白茫茫的孤寂。 好害怕。 模模糊糊,河中央一整片的蘆葦蕩,擋住了她的視線。 蘆葦叢中,好像有個女人,背對著她。 冥冥之中,她感覺到,這個女人,是這湍河流中,唯一能幫她找到出路的那個人。 她朝她劃去。 汗水浸濕了她的衣裳,熾熱的天氣炙烤著她。 “喂!你好!我迷路了!”她朝她喊。 可是女人沒有回頭。 為什么明明在朝她的方向前進,和她之間的距離卻變得更遠了? “喂!我在找你!”她再喊她。 可是那個女人,依然在高高的蘆葦叢中半遮半掩,沒有回應。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啊?她突然很困惑。 應該是個自己認識的人吧,可到底是誰呢?她認不出來。 身上汗流浹背,她用力地劃船,卻一點也接近不了蘆葦叢中的女人。 她越發慌了。 她突然想起一個名字,她大聲喊:“顧芊儀!” 可是那個人依然沒有回頭。 好像還有一個名字,又或者有兩個名字? 她慌得額頭上直冒汗,酷熱像要把她燒焦。 “秦梓!” 那個人依然沒有回頭。 到底是誰呢?為什么都不對呢?為什么想不起來了? 她拼命地向前劃船,這時候驚喜地發現,好像能靠近一點點了。 于是她用盡全力,不顧全身的燥熱與酸痛…… ------------------------------------------------------------------------------------------------------ 潘學姐很高興地吃了陸斐然用大鐵鍋燒火煮的米飯,還說陸斐然廚藝很好,所有的菜都很好吃。 她還很遺憾現在是冬天,興致勃勃地問陸斐然這里別的季節的景象。陸斐然就把手機拿出來,找到好久以前拍的照片。 “豌豆的花你是不是沒見過?其實豌豆的花非常漂亮的。 “茄子剛剛長出來的時候,圓圓的一點點大,超級可愛。 “這個呢,就是門口那棵桃樹夏天結桃子的時候。 ………………” 學姐和梓曼卿都很認真看了照片。 “這是你自己拍的嗎?你拍照拍得很好。”梓曼卿說。 “是啊,說不定你有拍照的天賦。”學姐附和。 陸斐然擺擺手,只說是隨便拍的。她哪有那么厲害,湊巧景色好看而已。 “你家真是個寶藏哎,都能開農家樂了。”學姐臨走的時候說,手里拎著陸斐然請鄰居處理好的一只散養雞,還有一大袋剛才打下來的冬棗。 學姐在的時候,陸斐然盡量表現得自然一些,但她一走,氣氛一下子凝重下來。 她重要的朋友要切除甲狀腺,可能還得了很嚴重的病,讓她坐立難安。梓曼卿雖然嘴上不說,但潘學姐也告訴她這件事后,她也變得更加沉默。陸斐然稍微和梓曼卿說了些寬慰的話,就讓她自便,自己去了河邊想事情。 她再次來到了河灘頭上。風吹過來,她打了個寒顫。 陸斐然只覺得空氣都變得令人窒息,呼吸這么簡單的事情,她每做一下,都覺得全身發冷。過了一會兒,她甚至覺得,空氣太冷太厚重,她都吸不進去了。 她一陣眩暈,哆哆嗦嗦地蹲下。 河水微漾,水面下鄰居家養的魚,正成群結隊地游動。 冰寒的天地間,她孤身一人。 要是此刻能有人在她身邊就好了,要是她能被人抱著就好了。要是還和顧芊儀在一起的話,顧芊儀會抱她嗎?她會抱著她說,“我的親愛的小寶貝”嗎? 她看了一眼手機,幾天前給顧芊儀發了“新年快樂”,就沒消息了。 或者現在回去,求梓曼卿抱著自己好了。似乎梓曼卿,并不介意抱著自己這件事。如果梓曼卿抱自己,會再叫自己“寶寶”嗎? 可是自己已經年紀很大了啊。 學姐是多么堅強,就算得了這么嚴重的病,之前都一聲不吭。反觀自己,剛才只是因為在樹上擦破了點皮,就當著別人的面哭了。 生病就是羞恥。而需要別人,是世界上最大的羞恥。 她太欽佩學姐了,更加決定,自己也要向學姐學習,不管發生什么不好的事都不能告訴別人。 她打開手機搜索了一會兒甲狀腺結節、甲狀腺癌等等相關疾病,確認了如學姐所說,大概率是能治好的。 雖然還是擔心,但身上好像沒那么冷了。 遠處的蘆葦簌簌地擺動,陸斐然抬頭,發現一輪橘黃色的落日,正緩緩來到蘆葦叢中。 冬日里枯黃色的蘆葦,此刻在夕陽溫暖色調的襯托下,倒是沒那么蕭瑟了,反而與落日相得益彰,美不勝收。 河水反射著太陽的余暉,波光粼粼、閃閃爍爍。河邊石頭上碧綠的苔蘚,也在光的照射下,散發出靜謐的色澤。 陸斐然長舒出一口氣,隨后用手機拍下了如此美妙的這一時刻。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明明不是春天,卻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學過的詩詞。 陸斐然從小沉浸在書本和文字的趣味中,每每了解一項新事物,都是先透過文字中抽象的他人轉述,再將之與現實匹配。 不知道為什么,過去怎么從沒有注意過近在眼前的實景? 明明自己就生活在所謂“江南”的地方,可卻從來沒有把書中的“江南”和現實的“江南”聯系在一起過。 現在想來,那些關于“江南”這個抽象概念的元素,確實存在于自己實際的生活中。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自己家真的挨著河流、村里人說話也經常以“橋”為單位。什么“方家橋”、“橋那邊”,都是日常描述地點的詞匯。而從鎮上回自己家,就要經過叁座橋。 這不就是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 大學畢業時她創作的戲劇,得到了“不夠貼近生活”的評價。那時候她想,為什么看一些知名作家的作品,看他們描寫高密東北鄉的農村生活、日本大正時期的貴族生活、法國資本主義興起時資產階級的日常,總覺得那么生動有趣,人物也都躍然紙上? 現在她仔細思忖,突然想到,描寫這些的作家,就是出生于那個時代、并且在那個地點真實生活過的人啊。 答案如此簡單。 他們自己感受了真實的生活,再將這生活通過藝術化的處理,傳遞給閱讀文字的人。 而她自己呢?一味地沉溺于抽象世界中的意象,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對現實生活的忽視。 就好像“江南”對于她來說,只是一個書中的概念,直到今天,才在老屋后面的河邊,感受到“此時此地”的“江南”、真實的“江南”。 如果她自己從來沒有和“此時此刻”的“實際”產生連結,又如何將這一切描寫得令人信服呢? 今天學姐說,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接手助理的工作。 可是這真的是她想做的工作嗎?如果對積累人脈、日后成為經紀人或開相關公司都沒興趣,助理這個工作,本質上和做別人的保姆有什么區別? 雖然得知是梓曼卿指定自己來做助理,讓陸斐然感到受寵若驚;雖然不知為何梓曼卿對她還算滿意,給她不錯的工資,可是這工作有什么前景?對她的職業方向又有什么好處嗎? 她是多么羨慕好友施梁嫻的工作啊!終日與文化打交道、教授異國語言、組織參加各種高水平講座、時不時還能發表對最新作品的書評。 小時候聽那個很重要的人說過,德國柏林有種特色小吃,叫“咖喱香腸”。青春期看言情小說的時候,里面的女主人公,只給真正愛的人做“舒芙蕾”,因為這種原意為“吹”的甜點,要做出蓬松的形狀,費工夫又不簡單。 雖然如果去西餐店,大概也能吃到。可是她也是多么想,能親自去德國和法國,品嘗只知道抽象概念的食物,能真正經歷這種生活的現實啊。 世界如此廣闊,卻只是長期做另一個人的保姆,這樣的工作,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 “陸斐然!陸斐然!” “啊……?”陸斐然困惑地醒過來,剛一睜眼,就是梓曼卿的臉。 她感覺身上又黏又燙,像有只溫暖的大貓正貼緊著她,還不斷地用濕濕熱熱的大舌頭舔她。 反應過來發現,是梓曼卿柔軟的身體黏著她,而且梓曼卿還把guntang的熱水袋,直接放在她的身上,怪不得那么熱。 “怎么了?” 昏暗一片、寒風瑟瑟。 “你怎么在這里睡覺?小心著涼發燒。” “哦……不好意思。”陸斐然回過神來,也不知道怎么就在這么冷的室外睡過去了。 梓曼卿,正抱著自己。 自己沒有去求她,她也來抱著自己了。 陸斐然雙手環住她,貪婪地享受著他人的擁抱。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身體又抖起來。 梓曼卿,愛我吧愛我吧。 我求求你愛我吧。 身體瘋狂地抖,可是她什么也沒說。 “你怎么了?”梓曼卿問她。 “沒有什么,就是……我也想要你的簽名照了。” “這個簡單,隨你要幾張都行。”梓曼卿說。 陸斐然想站起來。她想努力地掙脫開和梓曼卿的懷抱,自己站起來。 可是她沒做到。 “你剛剛說夢話了。”梓曼卿的聲線,在她的耳邊低鳴,不知為何,像低音的鼓,蘊含著某種似要隨時爆發的力量。 “哦,”陸斐然怎么也想不起來,剛才做了什么夢,“我說什么了?” “你、你之前說過,你的初戀,……她是不是給你寫過什么東西?” 奇怪,為什么梓曼卿的身體也在發抖? “我說過她給我寫東西了嗎?哦,她真的很浪漫,分別的時候給我寫過情書。而且雖然年紀小,她寫的內容好成熟。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再收到那么浪漫的情書了。” “她給你寫了什么?” “她寫在一片樹葉上。寫在桂花樹的樹葉上——真的很浪漫吧?——寫著,‘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我奔向你’。” 聽見了,咚咚咚咚,梓曼卿不規則的心跳。 “梓曼卿,你還好嗎?”陸斐然擔心地問。 梓曼卿的臉靠到她的身上,她感覺到,梓曼卿的臉上,流過一絲濕潤的溫熱,再變得寒冷。 “梓曼卿,你哭了嗎?你還好嗎?”她焦急地叫著她。 “我沒事,陸斐然。”梓曼卿抬頭。 陸斐然這才放心:“你是不是也好擔心學姐的病?”這是她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釋。 “綠寶!”梓曼卿大聲地叫她。 “唉,你也不要太擔心,因為學姐她……” 陸斐然的手機震了。她一驚,拿起來看。 她一下子推開還抱著她的梓曼卿,人激動地跳起來,全身劇烈地顫抖,眼神亢奮得像個病人: “顧芊儀!顧芊儀!!!!!!!!!!!顧芊儀給我打電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