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晚安,親愛的》
梓曼卿半摸黑地爬上床,躺在了自己的身邊。 “好冷。”她撒嬌。 陸斐然自然而然地把身子靠過去,又抓了她的手,在被窩里輕輕幫她揉搓。 過了一會兒,梓曼卿突然語氣鄭重道:“其實我剛才上網查了。魚死亡以后,身體還會有神經反射抽搐的反應,所以看著還會動,但確實已經死了,大腦早就死亡,應該是感覺不到痛的。” 陸斐然因為這個生物學小知識,受到了很大的安慰。她道過謝,感覺到梓曼卿也在回握她的手。 她霎時鼓起勇氣,第一次和他人說起了這件事: “顧芊儀和我的分手很突然。我當時完全失去了動力,從和她的家里搬出去以后,沒有哪里去,就回家鄉來了。 “我坐在房子后面的河灘頭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覺得工作也沒什么意義,生活中什么都沒意思了。 “我就坐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坐到全身冷得發僵,動都動不了,呆呆地看著河水。只記得坐下去的時候,天好像還是亮的,然后天黑了,然后好像又亮了,渾身沾滿了露水,一身濕。 “那時候就覺得,身上濕都濕了,洗澡也煩,換衣服也煩,什么都懶得做了,干脆跳河里去吧。干脆掉到河里去,死了算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用做了,死了就再也不會覺得煩了,也再也不會感到痛苦了。” 陸斐然隱約覺得,梓曼卿的身體好像離自己更近了。梓曼卿好像伸開雙臂,把自己攬到了懷里。 她靠在她胸口上,眼睛閉著,梓曼卿那薄如蟬翼的真絲睡衣,正帶著體溫,柔軟地觸碰著她的臉。 “你知道嗎?我剛考上大學,我外婆就死了。暑假里有一天,我去鎮上買了些準備開學的東西,一回到家,看見我外婆倒在地上……” 她停下來抽泣,她的眼淚浸濕了梓曼卿的衣服。 “我打了救護車,也叫了鄉村醫生。救護車要從市里開過來,是鄉村醫生先到的。醫生到了以后,仔細地看了我外婆……我至今還記得,她對我說那句話的時候,聲音啞得像鴨子,她說,‘meimei,你外婆不行了……’然后救護車也來了……可是都沒用了…… “為什么,我剛剛考上大學,我以前一直想著,等我大學畢業工作了,就能有所作為,就能讓外婆看看沒白養我,我有出息了,我能報答她了……可是她就這么死了……” 她抽抽嗒嗒地停下來,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再次把頭埋在梓曼卿懷里。 “然后我那天坐在河灘頭上的時候,就想,說不定我死了,就可以見到外婆了。我有好幾次,就要下決心跳下去了,可是我又猶豫了,我怕我外婆看見我,生我的氣,發現我根本還是沒什么出息,也沒什么作為…… “我就在那里一直坐著,我坐著坐著,突然河上面有條小船過來了。我仔細一看,竟然是小時候經常過來賣魚的那對夫妻。他們把船劃過來和我打招呼,我還想,這對夫妻不是早就不出來釣魚了,怎么又來了?然后他們說,昨天晚上做夢,夢見我外婆托夢給他們,說孫女回家了,想吃魚了。他們想我一個人挺可憐的,就來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回家鄉了…… “他們走之前,真的給了我條鯽魚。我還是坐在那里,可是他們剛剛走,我又聽見外面有人喊,‘賣豆腐啦、賣豆腐啦’。我用盡力氣站起來,走到屋前,看見賣豆腐的老爺爺來了。我問他,‘阿公,我還以為你現在不做豆腐了’。你猜他說什么?” 陸斐然說到這里,簡直要泣不成聲,她很快深吸一口氣,再次開口: “他說,昨天晚上,我外婆托夢給他,說綠寶回來了,想吃他做的豆腐,他今天早上就做了豆腐出來賣,順便來看看我回家了沒……” 梓曼卿抱著她:“你外婆對你的愛,真的救了你一命呢。” 一顆淚珠從陸斐然的眼眶里掉下來,她用力點點頭:“嗯!然后我想起來,鯽魚豆腐湯多好吃啊,我最喜歡了。一想到奶白色的湯,想到那個鮮鮮的味道,我突然就不想再回河邊了。我走到廚房里,起鍋燒油…… “我外婆,我外婆……我就想,說不定真的是我外婆。不管我怎么樣,外婆真的還是很寶貝我……不管我多么想死……既然外婆這么地寶貝我,我就不應該……” 陸斐然停止了哭泣,忍不住又抱緊了懷里的人,還想起外婆在的時候:“外婆真的很疼我。以前我們一起睡的時候,她經常給我唱歌,哄我睡覺。只要聽見她的歌聲,我就覺得很安心。” 等她終于恢復了情緒,從記憶中抽離出來,只覺感激梓曼卿聽她說了這么沉重的事情。不過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問:“我和你說這些,你會不會覺得很煩?” “不會。”梓曼卿很干脆地回答。 還不等陸斐然要夸張地謝她,梓曼卿也開口說自己的事情了:“我拍廣告以后的工作,安排好了,演一個XX的偶像劇。” 陸斐然有些吃驚。她聽過這個“XX”,知道是有名的狗血爛劇大王,雖然話題度和收視率每次都不錯就是了。她本來知道,梓曼卿在考慮顧芊儀一部獲獎作品改編的電視劇的,論質量,絕對是后者更好。 她問她為什么不選文學獎作品,選這個。 “我膚淺,我喜歡錢嘍,”她笑了下,見陸斐然沒反應,便收起了玩笑的態度,“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覺得很能和要演的角色共情。” “嗯?” “主角有段時間失憶了。” 陸斐然在心中大呼,失憶這種十年前就已經玩壞了的老梗,居然現在還在狗血劇里出現。 但是梓曼卿的聲音卻很認真:“主角一點都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情,非常困惑,感覺生活中缺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我真的覺得和我的情況很像。” “我能問一下,是為什么嗎?”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十二歲的時候,受過重傷嗎?” 陸斐然點點頭。 “是車禍。車禍以后,不但我的臉全毀了,做了好幾次面部重塑手術,有些地方無法還原,還改了樣子。直到現在,也要定期去修復面容。而且,我失去了車禍前幾天的記憶。” “啊!你整容只是因為出了事故?那你為什么不公開這件事?這樣那些黑粉應該不會抓著你整容這點不放。” “我不喜歡賣慘。”梓曼卿只是淡淡地說道。 “哦。那你說,你失去了車禍前幾天的記憶?” “是。而且我總有一種感覺,好像那幾天里,發生了很重要的事情,好像對我的整個人生都很重要,重要到我必須記起來。可是不論怎么努力回想,都一丁點印象都沒有。真的特別無助,感覺一個人被抽空了一樣。” “一點點都想不起來嗎?” “是的。就連怎么發生車禍的也想不起來。而且我最后的記憶,還是在德國的,可是醒過來就已經在國內的醫院。我都不知道我為什么回國了,我回國又去了哪里,見了誰,只是隱約感覺,有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發生了,是我必須一輩子記得的事情。我在德國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人生有什么目標,可是從醫院里醒過來的時候,突然心里很明確,我要成為世界聞名的原創歌手,然后就進了娛樂圈。可是我也一點都不記得,是怎么做出這個決定的。這種感覺,就好像人生的一段,完全真空了、消失了一樣。好像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如何成為我的。 “我……因為這個,一直覺得心里很空,覺得我整個人都是空的。甚至覺得,這樣的話,我要做歌手還有意義嗎?我的事業有意義嗎?我童星出道,這么多年的努力,都還有意義嗎?” “真沒想到,那幾天的記憶對你來說這么重要。” “是,其實也不止如此。我跟你說過,我是沒有故鄉的人。我從來沒有過對任何一個地方、一種文化,甚至對一個人的認同感,總感覺自己是漂泊的浮萍。沒了這段記憶,我連做出人生最重要決定的原因都不知道。很難形容,只是仿佛做什么都沒有內心的根基支持,而我這個人本身,也是沒有根基的……這么說你理解嗎?” 陸斐然沉默了一會兒,知道沒有類似經歷的自己,是很難切身體會這種痛苦的,只能盡力開導:“我無法想象,一直缺失自我認同、缺失重要記憶的困難。但是你從小就進了這行,而且在競爭如此激烈的情況下,還這么有毅力,堅持到現在,絕對是難能可貴的。即使你不知道為什么,也為了夢想努力了這么久。我認為,沒有任何事情能否定你長久努力的意義。而且人其實很神奇的,雖然你的意識層面不清楚努力的原因,可是你從沒有放棄過,這就證明就算沒有記憶,你的潛意識也很認同你的決定。所以你的本心,一定是支持你做這件事的。你現在好好想想,成為世界知名的原創歌手,還是你的夢想嗎?你還愿意為之努力嗎?” 過了寂靜的一段時間,梓曼卿給出了利落的回答:“是!” “那太好了!那你就繼續做下去。不管當初發生了什么,這個決定都是正確的。只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就一定是有意義的。” 其實陸斐然自己也不知道,說的這番話有沒有什么用,但是看梓曼卿若有所悟的樣子,猜想可能歪打正著了,心里一陣輕松。 聊過嚴肅的話題以后,兩個人都一言不發。 陸斐然依然抱著對方,想著出于“梓曼卿會冷”這個借口,她今夜才得以一直黏在她身上不放。她暗暗地擔心,梓曼卿會不會回過神來,對此發出抗議。 “陸斐然。”梓曼卿開口。 她嚇了一跳:“怎么了?” “你今天說我身材好來著。” “……”居然是要說這件事,陸斐然想起談話前兩人的rou體接觸,一陣尷尬:“嗯,是很好。” “你的前任,顧芊儀,身材有我的好嗎?” 陸斐然絕對沒想到梓曼卿會問這種問題,她稍微收回抱著她的雙臂,有些不知所措。 “問你這個,你不高興了嗎?” “也沒有。” “那……她身材和我的比,怎么樣?比如說,她的胸有我大嗎?” 陸斐然把臉撇向一邊,不再貼著梓曼卿的身體,但還是回答了:“沒有你的大。” “那,你喜歡大的還是小的?你喜歡什么類型的呢?” “我其實無所謂的。胸大還是胸小,沒有胸也無所謂。臉尖還是臉圓、高還是矮、豐滿還是苗條、甚至有沒有roubang,這些都只是外表的因素,我都無所謂的。我主要看情感連結。” “哦,真的嗎?那你那么喜歡顧芊儀,我還以為她完美符合你喜歡的類型呢。” “這很難說。不過有一點確實,我到現在,只要看見發型和她一樣的女生,遠遠的就會覺得心跳漏了一拍,呼吸都會急促。不過走近一看不是她,就恢復了。” 梓曼卿好一會兒沒說話,陸斐然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良久,她終于開口,語氣又是開玩笑的腔調:“怪不得美劇里那些連環殺手,都選和自己初戀的發型之類外貌特征一樣的受害者。原來看見頭發差不多,真的會有反應。” “哈哈,是的。”陸斐然笑了,“不過顧芊儀不是我初戀。” “那你初戀是誰?” 久遠的記憶涌上心頭,陸斐然依然笑著,雖然有些嘲笑自己把小孩子的話當真,可是只要一想起那個人,心中確實充滿了溫暖; “我初中時候的事情了,對方是個比我還小的孩子。雖然我知道只是小孩子隨口說的,不算數。但是她真的很好,也很讓我心動。我到現在都很感謝她,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 “那你們沒在一起嗎?你們長大以后沒再見面嗎?” “沒有。她應該很快就出國了。她現在應該在國外,過得很好吧。我一想起她,就會在心里祝福她。” 這個話題很快結束了。梓曼卿頓了頓,語氣又認真起來:“我今天和你說的事情,我出車禍、毀容整容,還有失去記憶的事情,都是第一次和別人說,你要保密。” “我也是,差點要自殺的事情,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兩人的距離之間,筑成了“秘密”的通道。這里狹小、隱秘又安全。 “陸斐然。” “嗯?” “你是不是很想念你外婆和你一起睡的時候?” “嗯。”她的聲音再度變得哽咽。她閉上眼,恍惚中覺得梓曼卿的手在她身上輕柔地一拍一拍,像大人哄小孩睡覺那樣。 “梓曼卿?”她詫異地叫她。 “噓。”隨之傳來梓曼卿哼歌的嗓音,婉轉動人、如泣如訴。 一瞬間,過去無數個外婆唱歌哄她睡覺的夜晚,在她腦海中一一浮現。 然后是梓曼卿一下下溫柔的肢體接觸。 陸斐然隱隱感覺到,那條秘密的通道內,此刻變得能容下,且只能容下,互相依偎著的她們二人。 頓時心跳漏了一拍,連呼吸都要變得急促起來。 “這首歌是晚安的歌曲啊,你怎么反而變得緊張了?”梓曼卿停下曲調,問她。 可是, 不需要的喜歡就是困擾,就是負擔。 這是今天施梁嫻告訴自己的。 想起過去和顧芊儀在一起的時候,最后自己變得怎樣丑陋,像跟蹤狂一樣藏在別人的床底下, 陸斐然深以為然。 于是她只是問梓曼卿歌曲的名字。 “是德沃夏克的《晚安》。” 實際上在未來的某一天,陸斐然無意間想起今夜梓曼卿為自己輕吟的這首歌,不由自主哼起來,用“聽歌識曲”的功能尋找的時候,會發現,這首歌完整的標題,是《晚安,親愛的》。 ---------------------------------------------------------------------------------------------------------- (那首歌我好像沒怎么搜到中文的資料。是作曲家Antonín Leopold Dvo?ák 的《Dobrú noc, má mila》。 可能是唱給小孩子的搖籃曲。 歌詞第一段主要是說:晚安親愛的,愿上帝保佑,好夢。 第二段里有:我愛你,把我的心獻給你。 我就是覺得,如果是唱給喜歡的人聽也好浪漫,所以寫一下。 這首歌非常好聽,我寫文的時候經常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