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這是你要做出的選擇。
有時候,諸星大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比如十二月七日的晚上,在他追上他叛逃的搭檔,那個暴露的公安臥底時,他不顧危險,直接就把自己的身份告知了對方。 他并沒有想好之后的計劃,坦白身份的話完全是脫口而出。 對方沒有相信他,這是大概率的事。他也沒有成功阻止對方自殺,這是小概率的事。他不想辯解是波本的腳步聲讓他分神了半秒,沒抓住左輪的轉筒,沒成功就是沒成功,但他還記得把手槍拿了回來。 于是,“萊伊殺了蘇格蘭”這件事,就在組織里傳播開來。 他不是沒有受到審查,蘇格蘭的尸體被波本處理好后,他依舊受到了組織的詢問,被單獨關押了一天。幸好,他的假身份做得栩栩如生,進入組織的方式也非常合情合理,很快,他就恢復了自由,把明美和愛子接回了家。 但他故意隱瞞明美和愛子這件事。為什么呢?她們總會知道的。但他就是不想告訴她們。還是FBI的時候,他就殺過人。做臥底的時候,更有許多無辜的人被他或直接或間接地害死。蘇格蘭不是第一個死在他手下的人,甚至并不是他害死的,但那次經歷,卻又顯得那么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蘇格蘭是自殺的吧。蘇格蘭是臥底,他也是。這是不是預示了臥底的命運,他的命運?或許,他也會倒在槍口下,不是別人的,就是他自己的。他并不是一個人在臥底,在美國,他有同事和朋友,在日本,他有不知情的家人,有同樣身在組織被他隱瞞的愛人,有一個又像meimei又像女兒的孩子。 有一天,他忍不住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明美看著他動作,冷不丁問他:“你什么時候開始喝蘇威的?” 他的動作頓了頓,答:“就最近。” 她知道了。 但諸星大仍孜孜不倦地在愛子面前營造正常人的形象。他一直很遺憾,錯過了真純的成長,于是在比真純還小三歲的愛子身上,他努力扮演一個好哥哥、好爸爸。在他有限待在家里的時光,和明美一起,為這個年幼失怙的女孩營造出一家三口的溫馨感。他不是特意這么做的,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這么做,但他確實這么做了,就像在黑暗中,為別人點亮一盞燈,就像在下雨天,為別人撐起一把傘。 而愛子,也感受到這種家的溫暖。她比以前開朗了一些,也健談了一些,她開始努力和同學打好關系,融入學校的環境,雖然這種努力只是一閃而過,微乎其微,效果也不顯著。 有一天,愛子的同學打斷她滔滔不絕的講話,問她:“諸星大是誰啊?你男朋友嗎?” 愛子愣住了:“當然不是啊!他是jiejie的男朋友。” “可是你一直在聊他啊。如果他不是你的男朋友,你為什么要一直說他的事呢?” “我也一直在說jiejie的事啊!”愛子有些生氣了,就像心虛的人被戳中心思,開始防御性地攻擊別人。但她并沒有意識到她在心虛,更不知道她為什么心虛。 “好吧,那你為什么直呼他的名字呢?你不應該叫他哥哥嗎?” 這回,愛子的心虛更強了,連她自己,都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她在心虛。 “我就是不想叫他哥哥怎么了?”她嘟噥著,感到很不高興,轉頭就跑走了,不再和這個同學說話了。 諸星大就是諸星大,不是什么哥哥,就像jiejie就是jiejie,就是這么簡單的道理。 那天她回到家,發現明美竟然在家,她很高興,然后順口問了一句:“諸星呢?” 問完,她愣了一下。 明美沒有發現愛子的異常,她答:“他在工作。” 在工作啊……愛子把鞋擺好,想到他袖口擦過她臉頰留下的血,想到十一歲那年那碗沒來得及吃的面,想到jiejie和雪莉關于叛徒的談話,想到爸爸mama的死亡和那個剖開兔子玩偶的男人,她垂下眼,安靜地走回房間里。 晚上,諸星大回來了,但明美卻要出去上夜班了。諸星大要送明美,但明美拒絕了。于是家里只剩諸星大和愛子兩個人。 “我去做飯吧。”諸星大說,“下面條。” 愛子輕輕哼了一聲:“你只會下面條。” 趁著他洗秋葵的功夫,她走到他的背后,伸出手,穿過他的腋下,把他面前水池里的rou拿了出來。 rou剛剛解凍不久,淋了水,有些滑滑的,她本來就矮,站在他的身后,更是離水池有一段距離。于是她踮起腳尖去拿,身體都靠到了他的背上。 仿佛在擁抱。 但她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他也沒有在意。她把rou拿了起來,放到盤子里,開始切片。 明明只有十二歲,但她的刀工已經很嫻熟了。她站在凳子上,切完rou,架鍋起火,rou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而她盯著鍋里的rou發呆。 “我直接叫你名字,你會覺得我沒禮貌嗎?”她突然發問。 洗完秋葵的諸星大動作一頓:“當然不會。” 愛子悶悶的內心舒暢了不少,她以為自己發現了問題的癥結:“那就好。” 諸星大看了她一眼。 吃完晚飯,諸星大把愛子趕回房間里寫作業,等她寫完了,又壓著她學了一會兒截拳道,就放她去睡覺了。愛子想再看會兒動畫片,被他無情拒絕了。 “你下午肯定看過了,不然作業為什么到現在還沒寫完?” 愛子被他拆穿,悻悻走回房間洗漱。臨睡前,諸星大進來和她說了晚安,就出發去接明美回家了。 他車開到一半,接到一個電話,笑容消失了。 他接到了一個新任務,要和琴酒一起搭檔。 他把車停到路邊,搖下窗戶,靜靜抽了一根煙。 原來,收網的時候要到了。這么快,讓他都有些意料不及。他應該感到開心的,畢竟,這是他多年的夢想。但他卻沒有那么開心,一來,他還沒有查出父親失蹤的真相,二來,他想到了明美和愛子,不禁有些煩躁。 但這不是他現在應該考慮的事。他要把她們帶走,但具體的細節,包括抓捕琴酒的具體細節,他還需要靜下心來,好好規劃一下。他抽完一根煙,等煙味散去,搖上車窗,一腳踩下油門。 先把明美接回來。 當赤井秀一真正開始考慮細節時,他發現,想要把明美和愛子帶離組織,比他想象得要困難得多。因為她們不可能拋下雪莉,不是嗎?但是想要把雪莉帶走,簡直是天方夜譚。不說雪莉家旁邊就住著好幾個組織成員,就說她上下班都會被專門的外勤接送,在安保嚴密的實驗室里工作,休息時間少得可憐,每次和明美見面,都有組織成員在不遠處跟著。 他倒是可以見到雪莉,強行把她帶走,但他要抓捕琴酒,要在任務現場和琴酒碰頭。而如果事先帶走雪莉,他必定會暴露,抓捕行動就會失敗。如果事后帶走雪莉,他身份已經暴露,不說見不到雪莉,就算見到了,也可能是組織設下的陷阱。 所以,可行的方案只能是:在抓捕琴酒的同時,由他的同事接走明美和愛子,放棄雪莉。反正,雪莉是組織里的紅人,就算明美和愛子叛逃了,組織也不會要雪莉的命。 但是…… 赤井秀一看向他的同事,對方正在和他一起制定脫離計劃。 “如果,”他開口,“我讓她們三個待在某個靠近大使館的地方,你可以把她們一起帶走嗎?” 同事看向他:“我只能說,帶走三個的成功率,很低。” “有多低?”他忍不住追問,真是個傻問題。 同事的表情冷了下來:“我不會告訴你有多低,這是你要做出的選擇,不要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接頭時間到了,他插著口袋離開了。 選擇,他有這個權利做出這樣的選擇嗎? 但他別無選擇,兩個還是三個,他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 抓捕琴酒的前一天,他把明美約到公園里散步。一開始,兩人還有說有笑,漸漸地,氣氛沉默下去,她似乎意識到他要說什么了,緊張不安地看向他。 黑暗中的幸福就像肥皂泡一般,一觸即破,沒有堅實的根基,高樓又怎么可能穩固呢? “我是FBI。”他開口了,既經過深思熟慮,又沖動地一時興起。 她似乎早有心理準備。 “說謊也要說個像樣點的嘛,”她眼也不眨,就像是打過無數遍腹稿一樣脫口而出,“要不怎么讓我被嚇唬到呢……” 他愣住了:“你早就知道了嗎?既然知道了,為什么不離開我?” 她忍住眼淚:“你不說,我就不知道……” 你不告訴我,我就裝作不知道。 因為我愛你,所以你利用我,我也愿意。 幸福如此有限,她只能努力抓住當下的每一天,能多在一起一天,就是賺到一天,至于結果,她不去想,也不敢想。就像逃避組織的本質,逃避外勤的工作,逃避叛徒的下場,她也逃避著他的身份。 赤井秀一沉默下去,明美背過身,悄悄擦掉眼淚。 “接下來去哪?”她故作輕松地問道。 如果今天是這段戀情存續的最后一天,她希望他們能最后逛一次街,吃一頓飯,就像他不是FBI臥底,她不是組織的一員。 但赤井秀一握住了她的胳膊。 “我要和你說一件事。”他開口,“你記好了,明天晚上九點,帶上愛子和雪莉,去這樣一個地方……” 他附耳對明美輕輕說了幾句,明美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