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完結后記:百年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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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夏,舒窈結束了A-level考試,八月底,她超常發揮,取得了一個于她來說驚喜萬分的成績,一番深思熟慮之后,她報考了創建于1785年的倫敦醫院醫學院,努力未被辜負,不日后她順利收到offer。 九月初,舒窈收拾好行李,獨自踏上異國求學之旅,李行原本要與她同行,不料義安會龍頭案經過一年的審理,開庭時間將近,他不得不留在香港穩定軍心。 與憂心忡忡的李行相比,舒窈對于孤身出國顯得很釋然,甚至懷著一種期許,一種迫切想要長大、渴望向世人證實自己已然成長的期許。 直到舒窈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出倫敦機場,望著那片不同于香港永遠澄亮美麗,一碧如洗的藍天,這座靜謐如細紗籠罩的灰蒙蒙都市,令她深切地感受到一股陌生的孤獨,將她一層層包裹。 爹地活著時,她一直躲在爹地的羽翼之下,爹地去了后,她又活在李行的臂彎之中。 十月的第一個星期,大學開學的第一堂課,任課老師威廉教授做了一段輕快的自我介紹,之后在黑板上寫下一行英文,詢問眾人:“為什么會選擇醫學?” 在不同膚色的面孔侃侃而談夢想時,舒窈只寫了一個單詞:“Ato。” 威廉教授對她的答案很感興趣,下課后,他詢問這個詞的來歷,威廉有一雙睿智的眼,澄明藍色瞳孔像一汪湖泊,讓人不由自主放松下來。 舒窈想了想,將自己的故事簡單說了出來:“我出生在一個有罪的家庭,我的父親經營著一些黑色產業,但有十多年,我并不以此感到羞恥,我享受著罪惡帶來的一切,金錢、地位、權勢,被人人追捧著,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她低下頭:“有時,我會想到這一切是不對的,可是快樂讓我的情緒變得麻木,我似乎成了一個只會遲鈍享樂的怪物。‘不對’的想法僅僅出現了一瞬間,就會被我拋之腦后。” “那段時間,我始終假裝對一切都不在乎,用歇斯底里的面具偽裝自己,有時我寧愿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個無知任性、只會蠻橫發脾氣的壞女孩,每當有什么觸及到真實的我時,我既希望他能將我一眼看穿,又矛盾地不希望任何人輕易看透我的內心。” 那會讓她在一瞬間失去所有的安全感,仿佛寄居蟹離開了自己的殼。 “我甚至不愿意去思考、去努力,‘當個傻瓜無憂無慮活著沒什么不好’——我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心安理得地活著……直到爹地死去。” “有什么東西倒塌了,我明白該面對了,我不得不面對了。” “這是你第一次與人談論心事么?我是說,你在獨自承受著這些情緒嗎——負罪感?”威廉問她。 舒窈的目光有些茫然,她點頭,怔了怔,卻又搖頭:“不是,我有一個很愛我的人,我相信,如果我坦然負擔,他愿意為我承受一切。” 她想起李行,唇邊笑容徐徐,半垂的眼卻透著一縷哀傷:“可我不想讓他再為我難過。” 他有多身不由己,她很清楚。 舒窈望著紙上的單詞,再抬頭時,她露出一抹笑容,聲音清脆而堅定:“有他在,我很幸運。” “我也有了一些前進的目標,這一次,我想依靠我自己。” 人生前十七年,她一直被保護著活著。 如果可以,她也想要保護一些,比她更值得被保護的人。 異國戀并不容易,尤其是通訊與網絡還不算發達的時代。 行為可以克制,舒窈用學業麻痹自己,不去想念,不去打電話,不去翻閱日歷,數著假期何時將至,他們多久可以再見?可情緒總難自控,日日夜夜里,有些思念如藤蔓在心底蜿蜒。 她一直在想李行,無法期瞞。 這一年的圣誕,倫敦的街頭張燈結彩,圣誕樹掛滿雪花。一周前她接到李行的電話,義安會內部發生沖突,他來不了。 從九月初到十二月底,他們已經很久沒見了。 這段時日,除了時不時的跨國電話,他們用著最古老的方式交流——書信與日記。 每周一,郵差會送來最新的報紙與漂洋過海的信件。 舒窈會在清晨第一縷陽光未灑下前等待在門口,滿心歡喜地接過層層密封的包裹,翻出一封封寫滿思念的薄薄信件。 她扯開漆印,從第一個字往下讀,不愿囫圇吞棗,要一個字一個字逐字看去,可紙有長短,字有盡數,再是舍不得,也只能折好信封,撫摸著信紙,坐在小院長椅上,失神地眺著大雁南飛,她在信紙末輕輕印上一個吻,仿佛他就在身旁。 李行收到回信就是幅樣子,信紙沁著一層馨香,印著鮮亮的口紅印,很有大小姐的風范。 圣誕當日,同住的室友都去慶祝節日,舒窈在屋里煮著簡易火鍋。午夜十二點將至,門外傳來敲門聲,舒窈以為是晚歸的室友,前去開門——她直眉楞眼望著來人。 李行風塵仆仆,一件黑色的長風衣裹著冷風,頭發幾分凌亂,肩上落滿飛雪。 “抱歉,我來晚了。” 舒窈眼眶微熱:“不晚,永遠不晚。” 她側過身,看著李行身旁的行李箱:“不走了么?” “嗯。”李行點頭,腦袋埋在她頸間,胡亂又急切地吻如雨點砸下,李行抱著舒窈,他青灰色的眉眼寫滿疲倦,身體累到極點,神經卻因為興奮,一點也睡不著。 舒窈并不知道在來之前李行經歷過什么。 她沒有問,李行沒有說。他們回到屋內,像野獸般撕扯著彼此身上礙事的衣物,隨著衣服一件件掉落,肌膚相貼的觸感讓兩人不約而同喘了一口氣,接著是熱切地接吻、擁抱,囂泄著許久未見的想念。 他將舒窈撐在墻邊,單手摁住她的腰,用力地吻著她的脖頸,在耳廓旁又親又吮。 舒窈耳朵一麻,她怕癢,隨著李行親著,半邊身子都軟了,輕飄飄靠掛在他的臂膀里,渾身敏感地打顫,李行高大的身軀遮住燈火,她眼前明明暗暗,看不清他的臉,只剩一道堅毅的輪廓與幽幽兩點目光,牢牢擢住她。 燈光本就不算亮,墻角更顯得逼仄,他堅實guntang的軀體像一團火,分明是冬夜,窗外還飄著雪,可在曖昧的喘息聲里,誰也不怕冷,只覺得渾身皮rou底下,連血液都在沸騰燃燒,冒著泡泡, 李行微薄的唇慢慢移到她面頰中央,呼出的氣一下比一下沉,他用手扣住她的后腦,遽然間含住她的口舌,舒窈幾乎被吻到窒息,口腔的氣息被他掠奪得一干二凈。 一恍,兩人在倫敦數年,舒窈從倫敦醫院醫學院畢業后,又繼續在倫敦衛生與熱帶醫學院深造。 李行離港前,本港義安會與海外產業達成財產分割,原義安會地頭因龍頭大佬先后離去,在九十年代末內亂不窮,最終四分五裂,后被興華、利盛、14K逐步吞沒,其間斗爭,又攪起本港一片腥風血雨,只是與遠在異國的兩人再無瓜葛。 這一番風云動亂,直至97年香港回歸祖國方才平息,囂張跋扈的黑幫們于明面銷聲匿跡,轉入暗線。 遙遠目睹這一切的舒窈也逐漸明白,黑暗始終會存在,而李行能做的,只是在其位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至于滅絕人性,離其位時,將兩人置身事外,把義安會海外事業徹底洗白。 畢業后,舒窈拜別導師,回頭再看一眼校園,1990年開學時與臺上同學念頌著希波克拉底誓詞畫面歷歷在目:“作為一名醫療工作者,我正式宣誓——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人類………” “舍不得離開嗎?”李行問。 舒窈搖頭:“不是。” “以后想做什么?回港開家醫院,還是——” 舒窈回憶著當年的誓言,突發奇想:“如果我說,我想去做無國界醫生,你會答應嗎?” 李行默了片刻:“別這么問我。” 他認真地看著她:“舒窈,只要是你想做的、認為有意義的、愿意做的事,我都會陪你一起。” 舒窈一下撲進他懷里,親一親他的下巴:“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李行不為所動,指腹摩挲著她的臉龐:“但是無論你選擇去哪,一定要帶上我。” “嗯嗯嗯,這么沒安全感呀?怕我喜歡上別人?”舒窈俏皮地眨眨眼,故意說。 “不是。”李行頓足,他側目凝望著舒窈,沉聲道:“在我身邊,我不會讓你先死。” 他聲音很輕,話里的重量卻讓她怔忪不已。 她心糾在一起,久久說不出話。 舒窈與李行攜手消失在人潮里,機場正放著一首歌。 “風吹我的衣襟,然后載浪花飛奔沾你身。” “這晚你偶然來,一起與我望海。” “你對我說好嗎?” “一切好嗎?尋找到真愛吧。” ……… “我倆有過凌晨,一起看過夜深。” “與你有過許多,跨過許多,甜酸苦的腳步。” 是林憶蓮的《依然》。 1997年,飛機起航,香港回歸,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一個時代悄然落幕,新的世紀在歡聲笑語中建立,我們都是故事的見證者。 末: 2021年12月9日,香港維多利亞港。 又是一個斜暉日落天,香江之上,火紅的日輪一如當年,流光靄靄落滿江面,一艘艘游輪載著各方來客,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在光陰洪流里往復不止。 自尖沙咀鐘樓在起停七十一年后的今日,這座見證香港百載光陰的鐘鳴再次敲響。 隨著時鐘撥轉,時針停在傍晚6時,六聲洪亮幽長的鐘鳴響徹長空,熙來攘往的星光大道,垂垂老矣的香港老市民熱淚盈眶。 年過半百的舒窈與李行站在人群中,手牽著手,彼此攙扶,他們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不遠處高高聳立的鐘樓。 昔年何時,一對母子在鐘樓注視之下遠走他鄉,昔年之后,一對雙鬢斑白的夫婦在傍晚的黃昏里,在鐘聲敲響時,在沉寂了近半多個世紀的鐘樓前熱烈擁抱。 如同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