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弗伊布斯十四周歲的生日。他的生日，也是黛安娜的生日。在公海，每個孩子的生日當(dāng)天，赫爾海姆會在晚餐時段舉辦一個生日慶祝會，他們，所有“項目成果”們，都參加，沒有測試或者訓(xùn)練，一起分吃一個大蛋糕——小哨兵們也可以吃。

    不過弗伊布斯從來不吃。哨兵最好的飲食是營養(yǎng)劑，他只吃最好的。

    在岸邊，這幫人當(dāng)然不會給任何一個哨兵舉行什么生日會，教官們根本不記這幫哨兵學(xué)員的生日——但是他們記得弗伊布斯的。雖然，今天午飯這個安排肯定是早就確定好的訓(xùn)練計劃中的一部分，但是總教官卻一邊在餐桌邊巡游，一邊告訴大家——這頓特殊晚餐權(quán)當(dāng)為我們的小朋友慶祝生日！

    呃，坐在弗伊布斯旁邊的哨兵吐了——他就是那個說弗伊布斯是圖靈機的哨兵，一個體力差到快和十四歲的弗伊布斯齊平的S級哨兵，戰(zhàn)斗力更別提，弱。他的編號是九十八，但除了教官沒人叫他九十八，除了叫他名字，就是叫他的綽號——“博士”。

    弗伊布斯心里覺得這個“博士”和公海那位“博士”比起來可差遠(yuǎn)了（在公海，有很多博士，但是不帶姓只叫博士的話，大家都知道那指的只有一位博士，是赫爾海姆）。“博士”九十八號又吐了，引來總教官一頓冷嘲熱諷。吐很容易引起連鎖反應(yīng)，因為吐出來的東西不好聞，又是一個負(fù)面刺激。果然，九十八號吐了，在他們對面的六十二號也吐了（那個人的精神體隨著他的嘔吐發(fā)出一聲又一聲呻吟）。總教官一邊嘲笑這兩個哨兵弱雞，一邊告訴大家，這頓晚餐是為了讓大家體驗一下真實的任務(wù)執(zhí)行過程中各位可能面臨的環(huán)境刺激——你是S級哨兵，你會執(zhí)行最危險的任務(wù)，你不可能總是有向?qū)阃砩峡値е渥愕臓I養(yǎng)劑，所以要是你想活下來，你就必須去吃像這樣的東西。這段時間來，讓他們吃飯而不是營養(yǎng)劑，去泥潭邊而不是水泥地上受訓(xùn)，非神游癥不提供向?qū)鑼?dǎo)服務(wù)的意義也是如此——你是S級哨兵，你龐大的精神力讓你有能力承受一般哨兵承受不住的感官刺激，所以，哪怕被剝奪了你習(xí)以為常的對哨兵的所有特殊照顧和援助服務(wù)，你也要保持住你的理智，完成你需要完成的任務(wù)。因為你有這個能力。

    弗伊布斯覺得自己真是從這里什么都學(xué)不到。在公海，他們不會給他這么寡淡的環(huán)境刺激豐富他的體驗。

    他很快就吃完了碗里的東西。這次，就像之前許多個項目一樣，因為他是十四歲的青少年，所以他的份額比別人更低。他拆開和晚餐一起發(fā)給他的營養(yǎng)劑。營養(yǎng)劑吃起來更快。他想起黛安娜有次說他的晚餐是不好吃的。他于是又嘗試用自己的感覺評判一下他剛剛吃過的幾樣?xùn)|西好不好吃——他覺得他真的沒法判斷。  “食物”會比沒有味道的明膠狀營養(yǎng)劑提供更多的感官刺激，而這些感官刺激，弗伊布斯既不覺得它們讓他舒服，也不覺得它們讓他不舒服。

    他第一個吃完，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的水母一動不動地飄在天花板附近。他發(fā)現(xiàn)哨兵們躁動的精神體，很多都在注視著他。

    總教官和他的鱷魚也在注視他。接著這個男人命令他去幫九十八號和六十二號清理他們吐出的垃圾。弗伊布斯說：是，長官。

    他聽見另一張桌子上，隔著好幾個人的距離，有一個哨兵低聲說了一句：“老天，真是個機器。”

    *

    “黛安娜，”他說，“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弗伊布斯！”黛安娜的語氣和昨天不太一樣，聽起來不那么遲緩，帶著臨睡前的倦意了。黛安娜說：“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的精神力突破到S級了！就在今天！”

    之前預(yù)測的本來是，黛安娜明年精神力會突破S級。不過他們的制造者們本來也預(yù)測弗伊布斯今年精神力才會到S級，而弗伊布斯是去年圣誕節(jié)突破的，所以黛安娜提前突破，也不讓他太意外。

    “哦，”他說，“恭喜你，黛安娜。”

    “……謝謝，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不知道為什么黛安娜突然聽起來沒那么高興，語氣又帶上倦意了。是不是今天生日會他們一起玩了什么玩到很晚，黛安娜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累了？

    不知道。無法確定。看不到黛安娜的臉，讀不到她的表情，只從語氣判斷，難度太大。弗伊布斯覺得有些煩躁。他想立刻說再見，但他看了一眼表——通話還不到兩分鐘呢。他給自己定的每天通話時間是2~5分鐘。

    “你們吃了什么口味的蛋糕？”弗伊布斯決定今天不說那些匯報日常的話，而是隨便說幾個簡短的話題，滿2分鐘就能立刻結(jié)束通話。

    “是冰激凌蛋糕……達(dá)芙妮他們從來沒吃過，所以我向研究員們申請了冰淇淋蛋糕……”

    弗伊布斯回憶了一下，他在和黛安娜自由活動時一起吃過冰淇淋蛋糕。準(zhǔn)確來說，他吃了一口，黛安娜吃了全部。在外面時他們都是這樣吃東西。弗伊布斯只吃營養(yǎng)劑，但同時年輕的哨兵認(rèn)為他有必要收集一下那些食物的味道，所以他們嘗試新食物時，弗伊布斯會嘗一口。

    “哦。”弗伊布斯說。以前的生日聚會，他會和其他哨兵報最近的測試項目的成績。他有點想問，但又懷疑黛安娜不知道——他們向?qū)Р幌矚g玩這種成績比賽。

    他一時沒說話，于是對面的黛安娜說話了：“你今天是怎么過的，弗伊布斯？”

    他不喜歡回答這種問題——這種研究員們透過黛安娜對他問出的問題。大部分時候，就算心里不喜歡他也會回答，但是小部分時候，比如今天，他決定不回答。

    “和昨天一樣，沒什么可說的。”他說。

    “哦……”黛安娜說。弗伊布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黛安娜現(xiàn)在很沮喪。

    為什么？哨兵自問自己。他其實從她的語氣里讀不出太多沮喪的意味。

    他換了一個站姿。他決定對黛安娜說一件他覺得很有意思的事：“我今天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外面的人覺得男性應(yīng)該只站著小便。”

    電話里，黛安娜那種有點倦怠的語氣頓時一掃而空：“真的嗎，弗伊布斯？”

    “是啊，我們以前都沒有注意到。”

    “為什么啊？”

    “我也不懂為什么。”弗伊布斯想起今天那個哨兵，用一種非常驕傲，帶著點憐憫的表情，告訴他：男人不可以蹲著小便——男孩也不可以！居然沒有人教過你嗎？

    當(dāng)然有人教過他怎么站著小便啦，可是沒人教過他學(xué)會了站著小便后就只能站著小便。在非必要狀況下，犧牲一點時間，選擇更干凈，事后清理工作更少的方式，不是順理成章的嗎？

    但是“有人教過”這件事，涉及了“弗伊布斯在第九區(qū)的生活細(xì)節(jié)”，違背了弗伊布斯需要遵守的保密守則。他只好保持沉默。那個哨兵理所當(dāng)然以為，可憐的男孩，連這種事都沒人教過他。于是他又多說了一句理由。

    “那個哨兵說，因為女人不可以，只有男人可以，所以男人必須站著。”他說，“可是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也是可以站著小便的。”

    那是他們還只會用語言交流，不會用思維交流時的事了。黛安娜發(fā)現(xiàn)他們的制造者會教弗伊布斯一些事，卻不會把這些事教給她時，很吃驚，好一段時間都追著弗伊布斯問東問西，要弄明白他都學(xué)了什么專屬于他的知識。很快有研究員注意到了這一點，和他們談了談——主要是和黛安娜談，讓她理解，她是女向?qū)В悄猩诒麄冇胁町悾运麄儗W(xué)習(xí)的東西有差異，她不必追求抹除這些差異。

    “是啊……”黛安娜說。她應(yīng)該是在沉思。然后她告訴他她思考的結(jié)果：“我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弗伊布斯……”

    研究員們認(rèn)為，弗伊布斯的智力發(fā)育很好，但感情能力發(fā)育遲緩，而黛安娜正相反，智力發(fā)育完全跟不上弗伊布斯，可是感情能力的發(fā)育遠(yuǎn)超哨兵。弗伊布斯不認(rèn)同，他覺得黛安娜情商低，情商測試的成績也反應(yīng)了這一點，社交場合她不能做出像他一樣及時而且正確的反應(yīng)。但是一直以來，他很信任黛安娜對別人想法和情緒的判斷，而且能夠驗證的事實也證明，黛安娜的判斷沒有出錯。

    連黛安娜都判斷不出，那就真是個不能得到答案的謎團了。

    這時候，弗伊布斯突然發(fā)現(xiàn)——他超時了！

    他連忙開始和黛安娜道別。

    他出去時，熄燈哨響了，進(jìn)到隔壁的大寢室時，燈已經(jīng)完全熄了。黑暗對五感敏銳的哨兵來說不算什么，何況這里不是純粹的黑暗——墻上的逃生標(biāo)志還泛著熒光呢。但是完全熄燈后，應(yīng)該盡量保持完全安靜。弗伊布斯不愿意因為打擾別人睡覺進(jìn)而影響他和他們的社交關(guān)系進(jìn)而阻礙他完成交到朋友這個目標(biāo)。他盡量又輕又快地去他那張床——鐵架床間的空隙很大，可是，走道間都是哨兵們的精神動物。岸邊鼓勵各位哨兵們一直把精神體放出來，訓(xùn)練的時候是，吃飯的時候是，睡覺的時候也是。

    他碰到了好多人的精神體。不過沒人對他表達(dá)不滿，四周靜悄悄的。

    他路過就在他的鋪位旁邊的九十八號時（他也是下鋪），聽見這個“博士”開口了：“朋友，說真的，你是怎么面不改色吃下去的？”

    弗伊布斯皺眉。熄燈了不應(yīng)該說話。

    但是他判斷了一下，覺得不回答，對他的社交形象不好。

    “分心，”他說，“關(guān)注別的感官。”

    “喔，聽聽，多簡單——分心。”睡他上鋪的人說。

    “男孩，”離他稍遠(yuǎn)的一個哨兵開口，“‘公海’經(jīng)常給你做這種訓(xùn)練嗎？”

    不，在公海，他們不會要求他吃帶血的生rou、酸澀的野果、還活著的蟲子。他們會在一些測試中給他吃特制營養(yǎng)劑，比野外生存時需要入口的應(yīng)急食物刺激得多。

    那個提問的哨兵的下鋪嗤笑道：“兄弟，你這樣問，‘圖靈機’只會和你說：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他確實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他聽見“博士”長長舒了一口氣。

    “公海，真惡心。”這位S級哨兵先嘟囔了這么一句，接著，他的精神體，一只電鰻稍微游動了一下，碰碰水母的觸手。九十八號對弗伊布斯說：“祝你生日快樂，瑪里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