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輸贏
隨著衛戎變得越來越冷的語氣,玄扶桑心中漸漸燃起一團火。 她神情不變,慢悠悠站起身,一邊眸中含笑,一邊隨意踱步至他面前。 “忠者未必賢,賢者未必能,能者未必忠。滿朝文武根本沒有幾個完全稱心之人,更別說萬千誘惑圍繞身側,哪個能保證一成不變?” “用袁衍,不過是現有局勢下的權衡之策而已。” “他能謀善斷,膽大心細,朝堂之中長袖善舞,仕途之上野心勃勃。” 玄扶桑語氣中含著幾分欣賞。 “當初袁衍所為并沒有噬主之實,只是位卑言輕時想著暗地里多方布局,以求安穩罷了。” “對于大玄來說,他活著,遠比死了更有用。” “對我來說,也是如此。日后若我與辰兒交惡,有罪證在手,他在辰兒陣營中也不得不為我謀劃。” “這樣做不會太冒險了嗎?”衛戎的聲音里泄露了內心的擔憂。 “我會駕馭好他的。”她淡定自若。 “萬一他真起了叛心呢?”她的不以為意讓他有些生氣。 “我又不是在他身上孤注一擲。我敢賭,也有資本賭,而他這等重視權勢之人,絕對賭不起。哪怕日后他真有了背叛之意,除掉就是。我雖愛才,但也絕不會手軟。” “萬一,”衛戎艱難地說出一種他無法想象的情況,“你輸了呢?” 玄扶桑笑了出來,眼神饒有趣味。 “輸了認輸便是。若是我還能活著,必定要總結經驗,吸取教訓。若是我死了,也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死亡一事,她越輕描淡寫,他越心驚膽戰。 見如玉少年抿緊了嘴角,一雙深邃漆黑的眼眸,如月光下的無邊海洋,玄扶桑明知故問。 “表哥,是在擔心我嗎?” 衛戎一頓,心中漫上羞惱之意。 那些送出的信,每一封,都是他關心則亂的證明。 “沒有。”他眸中閃過一抹諷刺,“長公主殿下怎會需要區區衛戎的擔心?” “那表哥為何要過問朝堂之事?” 玄扶桑面上依然噙著笑,以調侃的語氣道:“莫非是想入朝?” 他眼中忽地浪濤洶涌,簇火燃燒。 “表哥……” 玄扶桑剛要說什么,就被衛戎如冰錐砸地的話語截斷。 “在你眼里,所有人都只是任你擺布的棋子嗎!” 他壓抑著情緒,低聲道:“哪怕你我相識這么久,你還是只想要我為你效命。” 兜兜轉轉,他終于問出了心底的懷疑,卻用著陳述的語氣。 “什么朋友,什么知己,都是借口。” 他錯了。 從一開始,他就入了她的局。 明知道衛戎眸中的失望憤怒已經多有克制,并不尖銳,可玄扶桑還是感到刺眼。 她臉上的笑意加深,純潔無瑕如一枝清水芙蓉。 她刻意柔軟了聲音,溫暖和煦似一縷拂面春風。 “衛世子殿下怎么如此震驚?難道忘了,自己是為什么留在宮里的?” 心中的火越燒越旺,玄扶桑笑得越發楚楚動人。 “你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嗎?” 此話一出,像是燒紅的鐵被扔到冰水之中,衛戎眼底的情緒頃刻間冷卻下來, 熟悉的器物書籍圍繞在少女周身,無比清晰地昭示著她的習慣愛好,抱負理想。 他應該比這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吧。 可他卻覺得,她始終像隱在霧里一般。 又或者,她就是霧本身。 若是離得很遠,還能對她有個大體認知,一旦走進其中,很可能會迷失自己。 比如這次,不同以往,她沒有威逼,也沒有利誘。 她不過顯露了自己潛在的一絲危險,他就擔心到寢食難安。 哪怕知道她是想利用他的擔心,迫使他為她保駕護航,他也還是來了。 真可謂是心甘情愿,自投羅網。 可笑。 他比那位云小公子還要可笑。 人家尚有謊言編織的美夢作餌,她卻偏要他清醒地淪為棋子。 衛戎靜默片刻,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玄扶桑一時呆愣住。 無論是公主時期,還是長公主時期,從沒有任何人會在她還沒說完話時背身離去。 朋友間鬧得不歡而散,憤然離開,其實,她不是沒有經歷過。 可那已經是太久遠的記憶,久到上一世,遠到記不清。 玄扶桑有些茫然地看著衛戎的背影,心底又燃起另一股憤怒。 她不知道,那股幽幽燃燒的火苗,是在生誰的氣。 是氣衛戎放肆任性,忘了禮數規矩。 還是在氣自己,身處高位久了,竟然連他算不上冒犯的行為都覺得不習慣。 在離門還有一步之遙時,衛戎停下了。 玄扶桑立刻從紛雜的情緒中抽身而出。 在他轉身望過來的剎那,她重新掛上得體禮貌的笑容。 “衛世子殿下還有何指教嗎?” 玄扶桑看著衛戎一步一步朝她緩緩走來。 四目相對,他的眼神一點一點變得溫柔,泛著憐惜的光。 像是一朵雪花飄落掌心,融化成水。 他走到她面前,用他獨有的清澈嗓音柔聲道:“扶桑,生氣的話,就不要笑了。” 像是掙扎良久后認命的嘆息,關心中夾雜著無奈。 他到底還是無法冷眼旁觀她拿命去賭。 心臟好像措不及防被輕輕戳了一下,玄扶桑無意識地摘下了臉上的笑容。 一句算不上撫慰的話,卻讓她一腔壓抑的怒火剎那間燃燒殆盡。 而在寂寥荒蕪,鋪滿灰燼的大地之上,鉆出了一棵小小的嫩芽。 它牽起一股習慣偽裝的疲倦,帶來一陣酸酸軟軟的悸動。 氣氛無聲緩和下來,而衛戎卻又轉身走了。 似乎,他專門回來這一趟,只是為了說這句話。 觀衛戎的背影遠不比剛才那般冰冷僵硬,玄扶桑心想,這次,她又賭贏了。 逐利者賜權,重義者予情。 這世上沒有堅不可摧的城池,只要找對方法,她可以成功收編任何人。 袁衍是如此,衛戎也是。比起欺瞞,他絕對更鐘愛真實。 衛戎消失在在視野里后,玄扶桑摸了摸心口處。 那里,仿佛還能感受到悸動的余波,她微微皺眉。 略一思索,很快,她便恢復如常。 無所謂,這點情感波動還不足以影響她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