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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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上前走了一步,弓著身子輕聲詢問,“顯兒,你怎么會在這里?” 躲在破布遮蔽之下、蜷縮在角落里的孩子似乎是被嚇到,又往后退了些,不肯說話。 南歡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將頭上的日本隊服軍帽扯下,順帶用袖子把臉上的灰塵給擦干凈,露出那張較為白凈的臉。 “是我啊,顯兒,南姨娘,你還記得嗎?” “姨娘的嗓子啞了,聲音聽起來和之前不太一樣,你別怕。” 孩子聞言,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了一眼,雖然面前的人聲音粗曠了些,但這張面容,的確是南姨娘的臉。 “姨娘……”男孩哭著道:“我的娘親被那些日本人抓走了,她讓我快跑……” 其實在這里看見江顯,南歡就大概能夠預料到五姨太發生了什么事,但現在沒時間傷感了,盡早離開才是真理,她伸出手,“來,跟姨娘出來,姨娘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江顯終于從廢墟里出來,他扒著南歡的胳膊,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抑制著自己哭出來。 南歡把帽子重新戴上,隨后把江顯抱在懷里,“這個地方不太安全,我們快走。” 江顯卻猛然扯住了她的衣服袖子,求道:“南姨娘,你救救哥哥。” 南歡腳步一頓,還以為自己聽錯:“什么?” 救誰? “救救哥哥......” 南歡愣了兩秒才有些說出猶豫地念出那個人的名字:“江……予?” “嗯,”江顯扒拉著女人的肩膀,這一次已經是完全忍不住了,邊哽咽邊道:“哥哥,他為了保護我……被炸彈炸了……” 南歡還沒有從江予死而復生的極大震驚中回過神來,聽到江顯此刻說著江予的情況,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回頭看著鄭彥湫:“這……我們……” 她和鄭彥湫本就是帶著任務出來的,雖然現在任務差不多已經完成了一半,已經拿到了出城的通行證,只等交給組織護送人離開。 可現在若是去找了江予,在路上再次碰到日本兵,她還帶著個孩子,怕是會露餡。 “去吧。”鄭彥湫倒是沒有過多猶豫,他舉著槍四處觀察著周圍的情況,“師母,你先去,我在后面給你打掩護。” “……好。” 抱著江顯去尋找那人的那一路上,心情是怎么樣的,南歡自己也不太清楚。 其實原本在接收到江予的死訊時,她還不信,花了一個多月才慢慢消化了這個消息。現在聽著江顯說那人還活著,她也只是震驚了一瞬,隨后便是一種復雜的情緒。 高興?平淡?厭惡? 她也說不上來。 但至少在這硝煙四起的戰場,還活著,就已經是很好的消息了。 金陵城中其實各個街道都有巡視的一些日本兵,專門捕捉在街道上游蕩著的漏網之魚。原本為了防止那些日本兵看出來,南歡和鄭彥湫也穿上了日本人的衣服,自己也喝了能讓嗓音變粗啞低沉的藥來假扮日本人。 但畢竟她抱著一個孩子,有些太過于顯眼。 好在去尋找江予的一路上被碰到什么巡查的人。 “哥哥就在前面……”懷里抱著的孩子小聲說著方向,南歡順著他的指引往前看,只能看到大片的碎片廢墟,周圍灰塵繚繞,一時間還看不清人。 “在哪?我怎么沒……” “師母小心!”身后鄭彥湫突然沖上來,將南歡推在一邊,女人身形有些不穩,直直往旁邊摔去。 與此同時,一聲槍聲自前方響起,耳旁似有一道厲風刮過。 南歡注意著懷里抱著的江顯,倒地時手疾眼快地側了身子,自己的背著地,沒讓江顯傷著一星半點。 明明周圍沒看到有日本兵,槍聲是哪里來的? 懷里的江顯突然大聲呼喊了起來:“哥哥,是我!我帶姨娘來救你了!” ......竟然是江予開的槍。 也難怪,畢竟她現在和鄭彥湫穿著的可是日本兵的衣服,在那人眼里,怕是他的弟弟被兩個日本人給劫持了。 若不是剛才鄭彥湫及時將她推開,說不定她就要死在他的槍下。 ......真是諷刺。 江顯這一聲呼喊過后,南歡和鄭彥湫再次起身向前走去時,便沒了槍聲,走得近了些,她終于發現不遠處的墻壁后坐了個人。 那人身穿軍服,僅剩的左手端著槍,身體下半部分被一張破損的軍大衣蓋著,胸口軍服上的黃棕色由于血液的滲透而變得有些深沉,右臂不知所蹤,臉上纏著的布還帶著泥垢,只露出一只銳利的左眼。 僅僅是這一只眼,南歡辨認清楚了那個人。 “江予!” 她快步走道男人身邊,剛將江顯放下,卻聽那人道:“你來這兒干什么?” 可能是傷了喉嚨,江予的嗓音竟和她一樣有些嘶啞,南歡能夠很明顯地察覺出來他正費力地從嗓子里擠出話來。 “來帶你走,”南歡的聲音有些抖。 她并沒有問江予為什么還活著,為什么還來到了金陵,為什么還救下了江顯。 在這一刻,她只堅定了一個信念,想要帶他離開。 她現在只想讓他活著,其余的事情、其余的帳以后再算。 江予歪著頭,似乎是朝江顯看了眼,最后視線又落在南歡的身上,苦笑了聲,“你不用管我,我不會走的。” “江予你聽我說,”南歡蹲下來,向他解釋道:“我跟鄭彥湫利用余鈞的少將身份在日本人那換來了兩張通行證,到時候你可以拿著,組織的人和江顯可以躲著,我和鄭彥湫就假裝日本軍官,能夠出城的……” “不……” 江予有些費力的搖了搖頭,沒繼續說話,僅剩的左手拿著槍慢慢放下,他用槍指了指蓋在下半身的外套。 南歡看著男人這般動作,心里不安的想法已經涌上心頭,顫抖的手逐漸向前,揪著那一片衣角,慢慢抬起一片縫隙。 顧忌著江顯在身邊,她并未完全掀開,只是順著那一點空隙向里看去。 一瞬間,她的心就涼了半截。 濃厚的血腥氣是一個外套根本壓蓋不住的,但是能夠勉強擋住他的下半身,還有那滲在地上的大片鮮血,給人一種安心的假象。 可掀開之后,就是極為殘酷的現實: 他的雙腿被那炮彈已經完全炸毀了,身體只剩下半截,此時他正坐在一片血泊之上。 只是透過一點微弱的光就已經看到了這般殘忍的景象,南歡不知道要是把這衣物完全掀開,她又會看到什么。 女人聲音有些哽咽,“怎……怎么會……” 江予放下槍,左手費力地伸至女人的臉頰,擦去她眼角的淚。 他聲音輕柔,這時候了還安慰道:“別哭,我身為軍人,本身就是要死在戰場上的。” 作為一個軍人,戰死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從北平的戰場上他被炸去一條胳膊、毀去半張臉之后,江嶺棠就動用上下關系,把他從北平接了回來,并為他偽造了一個為國捐軀的死去的身份。 如果不是當時他因為重傷失血陷于昏迷中,肯定不會順從江嶺棠的意愿,后來輾轉到金陵,也沒辦法再恢復江家大少爺的身份,雖然他不稀罕,但他也沒能力再回北平了。 后來靠著自己的一點私心去她家附近守著,只是想看看她過的如何。 可現在敵寇已經打到了家門口來,這點私心又算什么? 他還是聯系了以前在金陵的親信,再度上了戰場。 為了保護江顯這雙腿已經廢了,即使僥幸活了下來,后半生也會在輪椅上度過。 他寧可戰死,也不愿那般屈辱的活著。 他看了眼躲在女人身后哭泣的孩子,對南歡道,“江顯就交給你了,好好照顧他,......你跟他都要好好活下去。” “可你……”南歡看著他,后面的話已說不出口,眼里溢出的滿是心疼。 江予卻笑了,終于有那么一次,他看見了這女人對她真正的關心,既然如此,也算沒什么遺憾了。 他道:“之前我翻看過你的那本詩詞集,上面那些文鄒鄒的話語我也不太懂,不過有一句我還挺喜歡的。” “什么?”南歡有些迷茫,不知江予這時候怎么突然扯到了那古詩詞上,只見男人在腦海中思索了會,隨后一字一頓道:“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南歡身體僵住,腦海里已經有了下一句話: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她明白江予的意思了,臉上的淚卻不可抑制的流得更兇了。 “感謝你和梁安這幾個月的救濟,如果不是你們,我說不定也不能活到今日呢……”江予稍微咧了咧嘴對南歡輕笑,雖然牽扯到身上的傷口有些疼,但是想著這是他與女人的最后一面,也要給她留個好些的印象,給她交代遺言:“替我和梁安說一聲,關于他侄子的事......我很抱歉。”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 “嘭嘭嘭!” 不遠處傳來幾聲刺耳的槍響,南歡抬頭時,只看見街角處叁四個日本兵正往這邊趕來。 鄭彥湫躲在一旁的建筑物之后,一邊開槍一邊對南歡道:“師母,他們來了,我們得趕緊走!” 南歡也掏起槍來開始戰斗,她之前雖然沒有怎么練過槍術,但憑借著自己的鎮定,勉強射殺了一個日本兵。 江予也費力拿起槍,艱難地移動著身子到遮擋物的旁邊。 他朝南歡怒吼著,不帶有一絲的遲疑:“快走!” “江予,謝謝你。” 最后的訣別之語,她能說的也只有這一句。 至于為什么說的是這一句,她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之前這個人曾經教會了她什么東西,也可能是其他的事,她一時也想不起來了。 南歡深深地看著面前的男人最后一眼,隨后抱起江顯朝徐記餐館的方向跑去。鄭彥湫也迅速撤退,給他們二人打掩護,空蕩蕩的那處,只剩下江予一人。 “嘭!” 槍口對著迎面而來的日本人,江予扣下了扳機,一個日本人則是應聲倒下,其他人便也尋找了遮擋物,猛然間,無數的槍林彈雨猛攻在他身后的墻壁上,大片的碎石塊落下來,砸在他的傷口上。 可他現在似乎也感受不到痛了。 嘴里念念有詞:“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 曾經他還笑話過南歡妄想用那文鄒鄒的古詩詞來保持自己的理智,現在風水輪流轉,差不多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也在家讀過那些古詩詞,想知道那些東西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讓這女人那般念念不忘,在他眼里不過都是些繁文縟節,到最后還是耐著性子看了大半。 現在自己也沒什么掛念的,只憑著自以為是的與那女人的些微聯系一直苦撐著,自雙腿被炸毀之后,這叁天,他就是靠著這般的毅力一直堅持到現在,也會一直堅持下去。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 “嘭!” 可惜以他一人的力量還是抵擋不住好幾個日本人的強烈猛攻,在子彈全部用完、身體也被射中好幾槍之后,他也只有背靠著墻喘息的力氣了。 眼前的視線逐漸模糊,身上的痛感也漸漸流失。 好像有幾個日本兵到了眼前,說著他聽不懂的話,有一個舉著槍往前走了幾步,似乎要試探他是否究竟活著。 左手艱難地移動著,憑借著最后的意志力,在破敗的墻縫中來回摸索著,終于找到了那根引線。 他笑了,用盡身體的最后一次力氣,再一次說出了那句詩:“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砰!” 巨大的爆炸聲響起,周圍的一切:墻壁、布料、包括人,都被炸成了碎片。 不遠處的南歡跑步的腳步一頓,隨后深吸了一口氣,繼續抱著江顯往前行進著,不敢回頭。 她怕這一回頭,她就失去了往前進的勇氣。 “哥哥……”懷里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吶喊,南歡捂著他的頭,不愿讓他看見那遠處的硝煙。 因為江予的炸彈引爆,引來了其他巡邏的日本兵的注意,在南歡他們逃離了那處街道之后,仍有一部分日本兵跟了上來。 南歡不像成年男子身強體壯,更何況她懷里還抱著有些重量的江顯,速度難免落了下風。若不是鄭彥湫一直在旁邊掩護著,怕是現在日本兵已經捉住他們了。 現在兩撥人馬相距并不是很近,但是如果按照這個速度繼續追上來的話,到時候進入了徐記餐館,他們肯定會發現。 徐記餐館是組織特意留下的一個據點,房間當中有一個暗道,可以通往城北的一條小巷,只要到了進了那就會暫時安全,但是如果日本人這般緊跟其后的話,說不定會讓他們找到那條暗道。 “師母,你先進去。” 鄭彥湫推開餐館的門,南歡也沒猶豫,立刻抱著孩子進了門,可下一秒門就被外面給帶上了。 “彥湫!”女人放下孩子敲打著身后的門,心中不安的直覺愈來愈盛,她焦急問道:“快進來!你要做什么?” “師母,”隔著一扇門,南歡只能看見門外一個高大的黑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低沉的嗓音自外面響起,“等一下不管外面發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來。” “彥湫,”南歡哭喊著,費力拍打著門,“我們可以一起走,你不要做傻事!” 門外的人卻道:“師母,你知道為什么組織會安排我和你一同前往去冒充日本人申請通行證嗎?.......并不是因為我的日語說得有多么好。”說到這兒,鄭彥湫稍微自嘲的一般笑了笑。 若是拿他的日語能力與師母的日語能力來比,那可真是沒有什么可比性,但是組織還是批準了。 因為是他苦苦請求的。 “兩年前因為我的過失,讓師母和師父承受了那般牢獄之災,而我自己卻茍活至今,這幾年經受著良心的譴責,已經讓我有些壓不起頭來了。” “彥湫,那不是你的問題,做那些事是師母師父心甘情愿的,你不要這般看低了自己!”南歡還想爭取,可她也知道不能再拖延時間了,如果彥湫還不進來,可能他們叁人可能都逃不出去。 “師母,快去躲著吧,那些日本人已經來了。 金陵是我的家,我兩年前早該死在這里的,現在能夠為了保護我的家而戰死,比兩年前更有意義。” “砰砰砰!” 猛烈的射擊隨之而來,門外的鄭彥湫一時不防被射中臂膀,鮮血浸染了門扉,在房內的南歡立馬蹲下身子護住江顯,自己的后腰處也擦了一槍。 她費力地側著身子看了看,已經滲出了血,但好在沒流在地上,于是不容遲疑抱起江顯往里走,同時轉頭對門外大聲喊了一句:“彥湫,你是師父和師娘最得意的門生!從前是,現在也是。” 門外開槍的鄭彥湫笑了,眼睛已經被額頭上傷口上迸出的血而糊住,可他卻絲毫不覺得難受。 有師母的這一句肯定,他去地下見師父的時候,也算是無愧了。 南歡飛快地抱著孩子去了樓上的某一層單間,打開柜子,用力撥開木板,小心翼翼地把江顯放了進去,在自己也躲進去之前,她還特意觀察過房間里面并沒有自己什么的血跡。 二人迅速通過暗道前往城西的巷子與組織會合。 等把通行證給組織的人,抱著江顯上了車,女人總算是松了一口氣,緊繃的弦猛地變松,身上原本的痛意開始爬上大腦。 她從衣服口袋里拿出手帕捂住傷口止血,額頭上已經疼得冒了冷汗。 車輛在路上行走地一晃一晃,從那炮火中穿過,一陣又一陣的爆炸聲自耳邊響起,南歡捂著江顯的頭,一邊忍著身上的痛一邊小聲安慰道:“沒事的,顯兒,別怕……很快就會過去了。” 江顯也是乖巧,伏在女人懷里,小聲道:“姨娘你也別怕。” 看著女人腰間按著的白色手帕已經沾染上了鮮紅的血跡,江顯一雙浸了水汽的大眼睛全是憐惜,“姨娘我給你念詩,聽我念詩你就不會疼了。”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角聲催曉漏,曙......曙色回牛斗.....” 男孩嗓音稚嫩,對古詩詞的把握能力不夠,說的話也是磕磕巴巴的,但南歡聽了一點就知道他大概在說什么了,畢竟這詩詞她再熟悉不過。 全部都是李清照的,那一本易安詩詞集上收錄的也有。 南歡心跳漏了一拍,她看著江顯,盡管心里似乎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但仍是不死心地問:“顯兒,這些詩是誰告訴你的?” 八歲的孩子,還不至于能學李清照那么多的詩句。 “是.....哥哥……”江顯想起了剛才在街道上聽到的那一聲昏烈的爆炸,低下了頭,語氣沮喪了不少,但一想到要安慰南歡姨娘,仍是僵硬地擠出個笑臉,對她道:“前天哥哥救了我之后怕我害怕,就給我念詞,說能夠轉移注意力,不會讓人覺得痛......” “是……這樣啊……” 盡管心里已經有了這個想法,可當聽到江顯這般說出口時,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姨娘……別哭……”江顯乖巧地擦去南歡眼角的眼淚,安慰道:“不痛了......” “嗯......不痛了......” 身上的傷似乎不算太痛了,可心里卻是抽抽地疼。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江顯稚嫩的嗓音還在念著,聲音清澈空靈,透過那沉重的炮火聲,從車外慢慢飄散至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