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吐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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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陸霄的高燒轉成了低燒,體溫已經幾乎恢復正常。 身體稍微好一點,就恢復成了從前那副討人厭的樣子。 他洗完澡還是夏棠給他吹干的頭發。簡單粗暴地把他的腦袋裹在大毛巾里,然后擦啊擦,像擦一只根本沒養過的寵物狗。 陸霄被擦得頭發凌亂,在毛巾下不爽地看她。 宅邸里難得只剩下他們兩個,夏棠以為這次總算可以放心去玩了。 結果陸霄聽說她明年有可能考不上市區的中學,只能回老家讀書時,表現出了極大的反應,像是壓根沒想過還有人會連普通學校都考不上。 在他的逼迫下,本來可以自在休息的兩天,變成了被迫寫假期作業的兩天。而這個人自己卻好像很清閑地在邊上當監工,翻看有黑白插圖的英文小說。 大少爺當然不會做飯,叁餐兩個人只能一起吃微波爐里取出來的加熱速食,從意面到冷凍披薩和土豆餅。 長餐桌上,陸霄用銀叉子卷起塑料似的意大利面條,端詳的目光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相當嫌棄,尤其是作為高燒剛退的病號。 但在對面覬覦的目光里,還是勉為其難吃掉了自己那份。 直到偷偷溜出去的傭人們回來,在客廳看見陸霄,差點嚇成幾尊石膏像。 陸霄只是瞥了他們一眼,合上書,就好像沒看見這幾個人。 假期結束了。 那幾個偷懶的傭人沒有被陸霄開除,但還是免不了被管家發現,沒有度過試用期,就被解雇開除。 這些都跟夏棠無關。 那時候她已經吃完了作為報酬的炸雞桶,在外婆家開開心心地過新年。 那只是,他們度過的,許多個瞬間中的一個。 - 夏棠睜開眼,看見高高的天花板,和自己那個小房間低矮的房頂完全不一樣。 她心里一驚,發疼的腦袋里立刻閃過無數個不妙的念頭,比如被綁架啦,穿越啦,睡錯了地方啦,之類的。 剛要開口,喉嚨疼得又讓話語止住。 手也跟著動了動,側過頭,發現手背上貼著膠布,抬起眼睛,點滴瓶掛在頭頂,一滴一滴地往里滴入液體。 突然夢到從前的事,結果是因為她也發燒了。zuoai被做到送來醫院這種尷尬的事,一輩子有過一次,就夠尷尬的了。 病房很大,窗簾拉起,光線黯淡。 夏棠轉頭,看見坐在沙發背光處的人影,額頭微微向下,整個人浸沒在陰影里,眉宇被涂上沉沉的陰影,看不出來在想什么。 他的影子頎長,像陷在沙發里,一言不發坐著不動時,壓迫感也極強,很不像是來陪床照顧的病患親友,更像電影里等待仇人醒來,要親手割斷人喉嚨的黑幫頭目。 夏棠下意識就開口:“喂……” 聲音啞得像聲帶變成了兩張砂紙。 兩個人視線相接,陸霄的長睫動了動,抬起眼,不等說話,病房門就打開,醫生護士輕手輕腳進入,又來給夏棠測量體溫。 醫生發現她醒了,服務周到地溫聲問候,連護士端來的溫水里都貼心地加了維生素C和蜂蜜。 一群人檢查又換藥,夏棠受寵若驚地被他們折騰。陸霄就在旁邊靜靜地看,等他們交代完注意事項,才抬抬手指,于是一行人又嘩啦啦退下,關好門。 空氣重新靜默下來,兩個人單獨面對面,夏棠被一打斷,一下子忘記了剛才開口想說的話,只好睜著眼睛看著對面。 其實昨天她的喉嚨就有一點痛。 大概是一夜過后更加惡化。 陸霄走到病床邊,看她打針的手,像是想去碰觸,但是沒有。 目光停留幾秒,又挪回到臉上,冰洌又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我可以保證,你父母的生活不會受影響,同學和朋友也不會有麻煩。” 話語停頓在這里。 沒說完的那句話也放在那里。 當然有代價。代價就是,不分手。 夏棠停兩秒鐘,低過頭,鼓了鼓臉,要去撕自己手背上的膠布,被陸霄按住手。 兩個人又靠得很近,熟悉的氣息越過消毒水的氣味。 夏棠抬起頭看面前人的眼睛,晚上做過的那些事好像還歷歷在目,被親破了一點皮的舌尖微微刺痛。 從小時候手握著手,到滾到一張床上,好像也沒過很久。她其實沒打算真撕下來,直接拔掉針頭會很痛。 男生的下頜仍然是固執的線條。她腦袋嗡嗡發疼,嗓子也很干啞,看了面前人一會兒,忽然說:“……你還記得有一次,你在房間發燒了嗎?” 陸霄壓著氣息俯視她,算是默認。 “那個時候我很害怕,你真的因為我把人開除。”夏棠說,“可是其實也沒那么怕……因為那時候還沒長大,根本就不知道,開除啊,失去工作啊,到底是多嚴重的事。” “現在我知道了。”她說。 嗓子干啞是因為發炎。 手指蜷起來是因為打針。 胸腔里發痛是因為藥物后遺癥。 如果一切還能回到那個冬天,天底下最大的事,也不過沒交作業要被請家長,考不上市區的學校,要和初中同學分開。 兩個人手握著手,連高燒都敢亂七八糟地隨便給人喂藥。 大少爺可以任性地押上全部,就算做了再怎么不劃算的交易,也不過是用掉籌碼中的一摞而已。 但和他坐在一起的人,籌碼就那么一點點,能放上去的東西,除了她自己以外,就一件也不剩下了。 陸霄用力壓下眉,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東西,像是被人戳了一刀似,血流不止,不肯認輸的表情。 更緊地握住她的手腕。 除了這些,他還有別的,還有很多別的好處。 還有錢,還有用錢能買到的全部。 有他們家洗衣店所在的小樓,有她花上所有業余時間,只能賺一點點報酬的兼職,有她想去上的學校,有無論如何都能拿到的學位,有一冰箱的甜品和冰激凌。 那么多的東西里,卻沒有一樣。 錢包里滿是鈔票,最想要的東西,卻無論如何也買不到。 病房安靜,目光來回就像一場無聲的拔河,總有一個人不得不敗北。 最后,陸霄慢慢地松開手,偏過頭,看向窗外。 “我知道了。”他說。 停了一下,又補充:“醫藥費已經付過了,你可以住到康復為止,不要浪費。” 他走到門口,打開門,最后又說道:“對不起。” 門關上。 夏棠的手指也松開。 一切都空下來。 就看著像一條慢慢吐絲的蠶,最后把自己困死在繭里。 可是那是不得不吐出的絲線。 那也是不得不放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