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已死。”

    這句話在弗雷德里希·尼采的哲學著作中出現過不少次。它并無甚哀嘆之意，反而意在宣告人類從此不再將上帝視為唯一的道德路標，須得踏上一條尋找屬于自己的價值的路。因而上帝已死，且死于人類的手下。

    “哇……好深奧。”卡洛琳聽到解釋的第一反應就是如此。

    伊迪絲放下手里的書，點點頭。“嗯。很難理解吧。但你應該看得出來，尼采便是在質疑傳統的道德觀和價值觀，說到底……怎樣才算是對的，怎樣才是錯的？好像并沒有一個標準的答案。”

    卡洛琳聽罷高興地拍了拍手。“哎呀，我可真喜歡你說的這些話。”

    以上的對話發生在那天送走了埃莉諾，伊迪絲回到家之后的閑聊。因為卡洛琳提起埃莉諾用上帝的教條來勸解她，伊迪絲便順帶和她講了一下尼采的哲學。當然，卡洛琳在此之前完全沒有聽說過尼采，卻在伊迪絲講述后對這位28年前逝世了的大哲學家產生了一種濃厚的興趣。她想，看來以后得去找本尼采的書讀讀了。

    伊迪絲淡淡地笑，嘆息了一聲。“不得不說你做得很好。”她指的是卡洛琳面對埃莉諾的那番勸告時做出的回答。

    “嗯……也有可能是因為我不信上帝吧。”卡洛琳在伊迪絲身邊的沙發上躺下，頭發蹭著伊迪絲的衣角。她想到了自己的mama。記憶中，梅麗莎不曾去過教堂祈禱，而在無家可歸的時候，還是為了生存選擇投靠了教堂。“但是搞不好我有一天還真的得去那些信仰上帝的地方領救濟……”畢竟她沒工作了。幸好還有伊迪絲，讓她不至于淪落到沒地方住的地步。

    “雖然尼采這么說，不過有信仰也不完全是壞事。至少它在事情不盡人意的時候，能給你提供一個精神上的支柱。很多教堂在事實上也確實做著對社會有益的事。”伊迪絲說，“盡管這不妨礙我覺得很多信教的人都超級保守。”

    卡洛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她不否認那些提供免費食物和庇護所的教堂的善舉，但部分教徒拿圣經和上帝來審判她的愛情實在是令她超級不爽。

    尤其是當她視為好友的埃莉諾也這么說的時候。

    這時候伊迪絲又說話了，聲音從卡洛琳頭頂自上而下傳入她耳中。“我今天去投稿的時候路過一家咖啡廳，那里正在招人，你有沒有興趣？”

    卡洛琳猛地坐了起來。“好啊！在哪里？”

    那間咖啡廳在市區的街角，從公交車下來不用走很久就能找到它。遺憾的是，當卡洛琳來到這里和老板談話的時候，她并沒能給出讓對方滿意的回答，于是工作的機會就這么沒了。然后卡洛琳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這家小店，關門時迎面吹來一陣冷風，讓她失落的心情愈發悲涼。

    現在正值冬春交際的時候，雖然不再下雪了，但天氣仍然很冷。卡洛琳把頭上的針織帽拉低了些，往巴士站走去。

    過馬路的時候，卡洛琳一眼就看見了對面人行道上站著的那位熟人，驚喜交加。“史蒂芬妮！”

    史蒂芬妮也注意到了她，對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并揮手示意。于是卡洛琳在走到馬路中間的時候直接一個轉身，和史蒂芬妮走回到了原來的那條步行路上。

    “好像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你和南希了。”卡洛琳率先問道，“你這段時間怎么樣？”

    “哦，我們都還好啊。這些日子也比較太平，我和南希平時除了去學校上課，也會去打些零工什么的。”史蒂芬妮說到最后一句，忽然想起卡洛琳失業了，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

    卡洛琳哭笑不得，“史蒂芬妮，你這樣真沒必要。”

    “哎……你可真是不容易。”

    難得單獨見面，兩人便干脆去了附近的公園坐在長椅上談話。史蒂芬妮在附近的小攤上買了兩瓶可樂，雖然現在天氣冷，但喝可樂仍然是一件讓人感到身心愉悅的事。

    打開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卡洛琳滿足地打了個嗝。“史蒂芬妮，中國也有可樂喝嗎？”

    “據說可口可樂去年在上海開了生產工廠，所以應該是有的。”史蒂芬妮說，“不過我好幾年沒回去啦。但是只要想到我家鄉的人也能品嘗到這種新奇的飲料，我也覺得挺高興的。”

    “這樣啊。”

    長椅對面的樹上已經冒出了一個個嫩綠色的小尖芽。史蒂芬妮這時候轉移了話題。“卡洛琳，原諒我的擅自猜測吧。你和伊迪絲的關系，是不是……嗯，有點‘不同尋常’？”

    卡洛琳一個激靈。史蒂芬妮看著她，目光炯炯。她想到那天夜里在高級餐廳的洗手間和史蒂芬妮的那番談話。史蒂芬妮談到南希的神情已然不像是單純的友誼，而摻雜了些別的什么東西。所以，史蒂芬妮是不是反過來也看出了些什么呢？

    史蒂芬妮見卡洛琳愣住，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不要擔心，卡洛琳。我和你是一樣的。”

    “噢……”

    那么果然，史蒂芬妮對南希……

    “我問起伊迪絲你為什么被開除了的時候，她的回答很含糊不清。之前我看到你和伊迪絲的親密舉動，也總感覺和尋常好友間不太一樣……可能這就是‘直覺’吧。”

    卡洛琳對此感到無與倫比地欣喜。她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和她是一樣的。放松下來后，她忍不住把和奧康納之間的過節，她被酒吧老板開除的那個夜晚的種種細節，以及后來埃莉諾上門和她的談話都告訴了史蒂芬妮。對方認真地聽著，一臉嚴肅。

    史蒂芬妮說道：“我明白了。這確實是很令人不爽的事，換做我，恐怕也會忍不住想把那個奧康納給殺了吧。”

    “很過分對不對！嗯……雖然我遲早也得離開絲絨窗簾。”

    “但那和你被開除是完全不一樣的兩件事。”史蒂芬妮指正。還想繼續說些什么的時候，另一個人突然的出現打斷了這場對話。

    南希邁著大步走到了長椅面前，氣勢洶洶地插著兜，一臉不悅地低頭看著兩人。“史蒂芬妮你干嘛啊？！剛剛約好了在那家雜貨店門口碰面，結果你啥都不說就跑過來跟卡洛琳談心了？害我四處跑找了你好久！”

    “啊，抱歉……南希。”史蒂芬妮聽罷面露愧色，雙手合十舉到胸前，露出一個頗有些討好之意的笑容。“這不是有好一段日子沒見到卡洛琳了嘛，忍不住就想問問她的近況。你也知道，卡洛琳現在可是很需要人關心的狀態呢。”

    “不至于不至于！”卡洛琳急忙打斷了史蒂芬妮，“現在我還和伊迪絲住一起，想傾訴什么她都會聽的。當然史蒂芬妮的關心我也很感謝……”

    南希敲了一下史蒂芬妮的腦袋。“你還說呢，看到朋友有煩惱就不管不顧地要去幫忙的毛病該改改了，至少別這樣一聲不吭就消失，不然下次我出來逛街不帶你了。”

    “好好好，是我錯了，對不起，實在該罰。別這樣，南希，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啦。”史蒂芬妮忙和南希道歉，好說歹說才讓南希消了火氣。

    南希一屁股坐到卡洛琳另一邊。三人坐在這張長椅上未免有些太擠了，卡洛琳只好苦笑一聲，站起來改為坐到長凳邊的綠化帶上。“那卡洛琳你最近怎么樣？”

    “我覺得我可能被伊迪絲給包養了。”卡洛琳答道，讓南希和史蒂芬妮都笑了起來。她不禁氣鼓鼓地跺了跺腳，不滿地說：“有什么好笑的？”

    “沒有嘲笑你的意思，你果然很有幽默感呢卡洛琳。”史蒂芬妮解釋道，“更何況你現在只不過是一時間沒工作而已，又不是打算仰仗著伊迪絲來養你，算不上包養。”

    “……”

    卡洛琳嘆氣，雖然史蒂芬妮是在鼓勵她，但她卻高興不起來。畢竟剛剛才被咖啡店老板拒絕了。

    這樣下去，免不了又得依靠伊迪絲一段時間了。

    “哎呀，不過就是找工作被拒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南希擺擺手，露出一個賤兮兮的微笑，“你要知道史蒂芬妮小姐剛到波士頓那會子，幾乎一下課就跑到街上去找貼了招聘告示的店，堅持不懈找了大半年都沒人要呢。”

    史蒂芬妮隨后自嘲地接道：“后來我還是去中餐館打工了。”

    雖然兩人一唱一和地說得非常風輕云淡，然而卡洛琳多少能從中體會到一點辛酸的味道來。想了想，眼前這兩位前輩也都過得并不容易。

    然后，史蒂芬妮給了卡洛琳一個鼓勵的眼神。“加油啊，卡洛琳。想要找新工作，就多出來走走吧，波士頓那么大那么繁華，你想找總能找到的。”

    卡洛琳將史蒂芬妮的話反復咀嚼，最終多少也想通了些。她想，自己當初剛離家出走時也是在街頭流浪過的，不還是咬牙挺過來了，而且那時候甚至沒人給她提供住所和慰藉。現在她有伊迪絲陪伴在身側，還有南希，史蒂芬妮兩位好朋友，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這兒，她感激地對史蒂芬妮點了點頭。

    見卡洛琳是真的放寬了心態，史蒂芬妮放下心來，便是與卡洛琳道了別，準備和南希一起回家了。誰知南希走了幾步后，突然又回過頭來看著卡洛琳。“卡洛琳。”她臉上沒有笑容，而是十分認真的神態，“你和伊迪絲的關系真的是那樣子的嗎？”

    卡洛琳心頭一跳，不知道南希忽然這么說到底有何用意。然她在這兩個人面前是不打算隱瞞的，反正史蒂芬妮也知道了，便說：“對，她是我的愛人。南希你為什么要問這個？”

    說完最后一句話的瞬間，卡洛琳沒來由地產生了一種撥云見日的情感，不可置信地看向并肩站在她面前的南希和史蒂芬妮。她頓時激動起來，“難道你們兩個……”

    南希哈哈大笑，然后在卡洛琳面前牽住了史蒂芬妮的手。“你和伊迪絲是什么關系，我和她就是什么關系。”

    面對眼睛亮起來的卡洛琳，史蒂芬妮的笑容中多了幾絲溫柔。“我想說的是，卡洛琳，珍惜你跟伊迪絲的這段緣分吧。人活一世，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和自己心意相通的人的。不要因為外界的否認而產生懷疑，因為這是你真真切切的情感。相愛的兩個人指不定那一天就會分開，正因如此，在一起的時光才是最可貴的。”

    卡洛琳回去的路上都覺得輕飄飄的，像是一只飛翔在天上的鴿子。喜悅充斥了她的胸腔，她的腳步前所未有地輕快。

    可是當打開家門的一剎那，和伊迪絲面對面坐著的一位陌生女人卻讓卡洛琳臉上的笑容僵住。

    “伊迪絲，這，這是……？”

    “啊呀，你就是這位霍爾小姐的室友了吧。”那女人站了起來，戴上了拿在手里的頂淺褐色格子貝雷帽，對卡洛琳優雅地鞠了個躬，朝她眨眨眼。“我呢，名字是安娜·布朗，是一位私家偵探哦。”

    卡洛琳的震驚轉化為了莫名其妙，疑惑地看向了伊迪絲。

    后者對她點頭致意，示意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