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波士頓總是精力充沛的，吵吵鬧鬧的各種嘈雜聲音混合著，為行人驅散了最后一絲殘存的睡意。各式各樣的人類總是構成一個城市畫卷的關鍵元素，比如西裝革履的上班族行色匆匆，與之對比的是步伐悠閑輕快的閑人們。

    比如卡洛琳，伊迪絲。

    “伊迪絲，我啊。”卡洛琳一邊緩慢地走著，把雙手放在后腦勺上，一邊仰起頭看天上的白云。“每次來到市區都會覺得，啊，不愧是波士頓，真的好繁華。”

    “馬薩諸塞州的首府可不是說著玩的。”伊迪絲打了個哈欠，將手插在口袋里。

    “哎，還有這么個說法？”卡洛琳眉頭一挑，饒有趣味地看著伊迪絲。見后者一幅不敢置信的樣子，她連連擺手，“我這不是不知道嗎，伊迪絲。畢竟你想想看，我都沒上過學，從小到大也沒人告訴過我這些，說不定我對美國的了解還沒有你一個英國人多呢。”

    伊迪絲默了默，“我知道。”

    下一秒，卡洛琳就笑嘻嘻地挽住了伊迪絲的胳膊。“你要是有時間就教教我讀書好不好？”

    “你想學什么？”伊迪絲看了一眼幾乎是掛在自己身上的卡洛琳，搖搖頭，問道。

    “什么都行啦，伊迪絲你會什么就教我什么唄。”

    “……知道了，等我有時間再說。”

    兩人沿著街道緩緩走著，直到進了卡洛琳熟悉的蔬果店，購買了些新鮮的卷心菜，豆子和橙子之類的蔬菜水果。走出了蔬果店，卡洛琳眼尖地瞄到馬路對面有一家賣彩票的鋪子，拉了拉伊迪絲。“去買一張？”

    伊迪絲看了那鋪子一眼，點點頭。

    彩票這種東西卡洛琳也是第一次買。以往她雖然時不時會路過彩票店，但從來沒有生過買的心思。她覺得自己沒那么好運能中大獎，也曾聽過一些關于某人買彩票花光了所有積蓄的傳說，覺得與其花那點錢去買一張很有可能跟廢紙差不多作用的東西，還不如多買袋面包填肚子。然而今天不一樣，卡洛琳在看到彩票店的一瞬間想到了自己遇見伊迪絲以來的種種，生活已經與往日大相徑庭了。

    所以她就在想，那就去試著買一張看看吧，說不定以自己現在的運氣，還真能中些什么呢。

    不出所料，伊迪絲聽到卡洛琳說的這些話后，差點沒嗆到。“你這是把我當什么吉祥物了嗎？”

    卡洛琳啃了一大口手里的漢堡——在附近的快餐小攤上買的午飯，對伊迪絲眨眨眼，“你覺得呢~？反正我的生活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你可沒法否認的哦，伊迪絲。”

    “但這也不代表我就是吉祥物……”伊迪絲灌了一口可樂，“你想買彩票就直說，不用扯那些有的沒的。”

    “好啦，好啦~”卡洛琳卻是嬉皮笑臉地承認了，順帶往伊迪絲的方向挪了一下。“我就是想到昨天和埃莉諾的對話——你也知道她和我說考慮過去找個什么有錢老男人做糖爹，然后我說還不如幻想一下買彩票中大獎吧。所以我看到彩票店就想要不真碰碰運氣試試。你別生氣啊，伊迪絲。”

    “我沒生氣……一張彩票又花不了多少錢，買就買了吧。”伊迪絲聽起來是真沒啥不滿，卡洛琳摸著自己的胸口舒了口氣。

    不遠處的教堂敲響了報時的鐘。廣場上聚集的鴿子在此時齊齊撲騰著翅膀飛向了藍天，在地上投下了一片陰影。卡洛琳翹著二郎腿坐在臺階上，注視著這些飛上高空的鴿子，風吹拂著她的長發。廣場中央的人們仍然在叁五成群地活動著，午后的時光就是如此地愜意。大概吧。

    察覺到伊迪絲的目光，卡洛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看著手上吃了半個的漢堡。“伊迪絲。”

    “怎么？”

    “你有沒有想過……”話說到一半，卡洛琳頓住了，慢慢地用手把包在漢堡上的油紙褪下去，仿佛在自說自話。“我們跟那些‘吸血鬼’作戰，卻什么報酬都沒有得到誒。”

    伊迪絲默然不語。卡洛琳見她好像沒有開口的意思，便繼續道。“我剛剛看到那些鳥飛起來的時候就在想了，就算我們在夜晚殺一百個吸血鬼，一千個，甚至一萬個也好。這個廣場上的人也不會知道這些吧。不知道在他們深夜睡覺的時候，有人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跟可怕的怪物戰斗。”

    “所有沒有人會感謝我們，也不會有人來給我們報酬。沒辦法的事。”伊迪絲慢條斯理地啃著屬于自己的漢堡，道。

    卡洛琳換了個坐姿。“嗯。但我有時候也在想，可能大家不知道才正常吧。就只有我，你，史蒂芬妮和南希，還有阿妮塔女士知道而已。”

    “你說得對。那你想怎樣？直接不干了嗎？”

    “沒有啊。就算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些怪物也總得想辦法解決了不是嗎？”卡洛琳說，“再說了，我們這樣拼了命去戰斗，不就是為了能像現在這樣，坐在廣場的臺階上，吃著漢堡，看鴿子飛起來的畫面嘛。我倒沒有很不甘心什么的，至少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只要有伊迪絲和我一起。”

    伊迪絲盯著卡洛琳的一舉一動，看著她把手肘撐在大腿上，手托著臉，紅色的波浪卷長發慵懶地鋪散在背部。靜默片刻，伊迪絲開口問道：“你怎么突然在想這個？”

    “啊，沒什么，沒什么。”卡洛琳沖著伊迪絲又是盈盈一笑，“有時候我就會想這些有的沒的。”

    “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的努力都能被其他人看到，并認可的。那些自古以來在戰場上送命的士兵，也不會各個人的名字都被記住。也有更多的人，無論做什么都實現不了自己的夢想。”伊迪絲咬著漢堡說道，眼眸暗淡了下去。“就好像我的父親……”

    卡洛琳在伊迪絲的肩膀上拍了拍以示寬慰，“好啦，放寬心，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要是因為我隨隨便便說的話就叫你不高興，那我就跟你道歉咯。”

    “你想多了，我沒有不高興。”伊迪絲別扭著道。

    “嗯~那就好。”

    說完這句話，卡洛琳就把最后一口漢堡也吞了下去。

    廣場對面就是繁華的大街，數不清的店鋪擠在人行道邊上，招牌花樣繁多，旨在盡可能地吸引到更多的客人。卡洛琳忽然一拍大腿，“對了！”

    “？”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將伊迪絲嚇了一跳，“你想干嘛？”

    然后伊迪絲就看到卡洛琳的眼睛亮了起來。“伊迪絲，我們去照相館合個影吧！”

    攝影技術在1928年的時候也早已不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兒了，相較于第一張照片洗出來時造成的轟動，它早已成為人們司空見慣的記錄人物事件的方式之一。然而相機并沒有因此普及到家家戶戶，也并非所有人都有過照相的體驗。卡洛琳從小到大就沒有去照過相，之前和她住在同一個地方的貧窮租戶們亦是如此。

    但她確實有想過哪一天去照張相的。和公交車一樣，卡洛琳同樣認為照相機是一項很厲害的發明，能夠比傳統繪畫更快更準確地記錄某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就好像把那一刻的時間封存到一張小小的紙上一樣。她想著既然今天和伊迪絲出來逛了，那就順帶拍張照吧。

    若是她有幸能夠活到白發蒼蒼的年紀，有張照片能讓自己懷念下年輕時的往事也很美妙。

    而在波士頓繁華喧鬧的市區，找到一間照相館也并不是什么難事。卡洛琳帶頭進去，笑嘻嘻地跟店主打了招呼，說是要和朋友來張合影。店主熱情地請她們到墻邊站好，著手調整相機角度的同時不忘提醒她們擺好姿勢，等一切準備就緒，便按下了快門。

    “伊迪絲，你這什么表情啊！”

    當二人拿著洗出來的照片離開照相館后，卡洛琳指著照片上的伊迪絲表達了巨大的不滿。“我在那個人拍之前一直叫你笑，你怎么還苦著一張臉，顯得好像我在強迫你一樣。”

    卡洛琳不喜歡很多上個世紀那種特地往油畫肖像風格靠攏的照片——盡管以她目前的知識水平還沒能想到這一層，只是出于一種本能上的不喜。就是因為相片上的人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莊重樣，讓她覺得他們并不像人，而是某些沒有生命的娃娃。她不喜歡，所以拍照前再叁跟伊迪絲強調要笑出來，結果卻不盡人意。

    “我有在笑。”伊迪絲說。

    “嗯？”卡洛琳湊近了照片仔細打量著。畫面上的她倆在那一瞬間因為閃光燈的效果而微瞇起了眼睛，卻起到了完全不一樣的效果——卡洛琳的笑容因為眼睛的變化而顯得更為燦爛，伊迪絲本來有點拘謹，瞇起的眼睛讓她看著像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兩人截然不同的神態和動作形成了難以忽視的對比。

    但認真看的話，還是能看出伊迪絲確實在翹著嘴角。確實是在笑沒錯，但和卡洛琳的笑對比起來尤為不明顯。

    卡洛琳大大地嘆氣，心想真是拿伊迪絲沒辦法。

    然而盡管對結果不滿意，卡洛琳仍然在心中感覺甜絲絲的。光是和伊迪絲合影這事兒，就足夠讓她開心了。

    照片印了兩張，卡洛琳把屬于自己的那一張小心放回包里，并抬手伸了個懶腰。

    “哈啊，今天天氣可真不錯啊，對吧，伊迪絲？”

    “……嗯。”

    伊迪絲對談論氣候沒什么興趣，無奈地回應道。

    卡洛琳看了眼教堂的鐘樓。現在時間還早，她盤算著要不要再跟伊迪絲去哪里喝一杯的時候，人群中一閃而過的某個熟悉的身影將她的視線吸走了。

    “卡洛琳？”伊迪絲察覺到了卡洛琳在一瞬間的失神，微微皺眉。

    順著卡洛琳指的方向看去，見到了一對挽著胳膊走在街上的男女，背對著她們。“哦，是你之前在絲絨窗簾的同事？”

    “嗯。瑪姬旁邊的那位應該就是她丈夫了。”卡洛琳頷首，看著瑪姬和科爾曼先生的身影慢慢被新涌上來的人潮淹沒，直至消失不見。

    “不去打聲招呼？”

    卡洛琳晃晃頭，“還是算了，瑪姬和她先生出來逛街，我也不想打擾他們。而且……”她的神情莫名地有點低落，“現在的瑪姬和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啦。我……不知道該怎么樣去和她相處。”

    她還是在酒吧靠著舞臺謀生的舞女，而瑪姬已經成了光鮮亮麗的闊太太。伊迪絲抱臂打量著她，眼神變得更為幽深了起來。“你羨慕她？”

    卡洛琳低頭，視線盯著自己靴子的鞋尖——是她唯一一雙比較貴的鞋，穿了好幾年。卡洛琳記得是她當時省吃儉用幾個星期才買的，如今它的皮革已經磨損得很厲害了，甚至掉了不少顏色。“算是有點吧，畢竟家里有錢。”

    “但那些錢都是她先生的。”

    “我知道，但好歹她現在也不用愁房租的事了嘛。我就只能寄希望于那張彩票能讓我一夜暴富了。”卡洛琳說。“不過說真的，其實我和瑪姬認識這么久啊，啪地一下就這樣分開了，感覺有點不真實。”

    伊迪絲摘下呢絨帽子，拍掉上面的灰。“人總是要經歷離別的。”

    卡洛琳哀嘆：“是啊——啊，我之前就在想，我會有和伊迪絲分別的那一天嗎？”

    “應該會。”

    “誒……伊迪絲你情商實在是有點低誒。”卡洛琳嗔怒著搶過伊迪絲手上的帽子，對她噘噘嘴。伊迪絲伸手把帽子拽回來，一臉不滿地瞪著卡洛琳。后者卻又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下，“真要到了分別的時候，我們可要好好告別噢。”

    伊迪絲把帽子戴回頭上，刻意拉低了一點。“突然間在說啥啊……”

    卡洛琳挽上伊迪絲的胳膊，笑著往前邁開步子。“沒什么。突然有點感慨啦。不管我們以后會不會分開，現在我確實是跟伊迪絲你在一起的，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