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夜，巡城的更夫手下剛敲過四響，馀音還回蕩在迷濛夜霧里尚未散去，公孫府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躡手躡腳地摸黑來到男僕共寢的大通舖，輕輕推開門摸了進(jìn)去。滿室如雷貫耳的鼾聲中，就著窗子透進(jìn)的稀微月光來到一人之前，伸手就去搖他。

    「三十三！」

    幾乎是甫被觸到就睜開了眼，三十三霍地坐起，目光如電，渾然未有睡夢初醒的惺忪混沌，黑暗間瞬即辨出來人。

    「曉蝶？」

    他的驚訝在看見她此刻模樣時轉(zhuǎn)而化為一聲低咒──秋夜霜寒，她竟未披覆御寒衣物，僅就一件單薄寢衣、披散著頭發(fā)就穿過兩進(jìn)院子來找他！

    公孫嬋迫不及待地道：「三十三，我想到了！我跟你說──」

    怕吵醒其他人，他掩住她小嘴，輕聲道：「等等！」伸手拉她入懷，按著她后腦勺貼上他胸膛，在她耳邊低語：「閉上眼。」

    公孫嬋如言照做，忽感覺身子拔地而起，如懸高空，騰云駕霧不知要往何處去。陡然之間腳不能踏到實地，身慌心也慌，雙手急忙一抓，觸到三十三背后衣衫，揪住了，這才感受到他的溫?zé)嵋褜⒆约罕涞纳碜屿俚猛w舒暖。他以兩隻手緊護(hù)著她，竟是不著空隙的嚴(yán)實，令她心中油然升起一如既往的心安。

    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感覺兩人身子一頓，腳下好像踩實了，睜開眼就見已身處自己房中，不由驚奇喊道：「啊，好厲害，一下子就回來這里了！你怎么辦到的？」

    三十三噓了一聲，凝神注意外廳動靜，聽見小蒼蠅含糊地嚶嚀了一聲：「小姐，你還不睡啊？」跟著窸窣有聲，卻是趿鞋的聲音，燈火也亮了起來。

    三十三反應(yīng)極快，輕縱上墻，手足并用壁虎游墻般爬上幾步，雙腳一個發(fā)力，人就竄上了屋樑。

    小蒼蠅披著披風(fēng)，瞇著困頓雙眼從外廳走進(jìn)來，看見公孫嬋傻愣愣地立在漆黑的房中，就問：「小姐怎么起身啦？」

    「呃……我、我睡不著。」

    「早前回來小姐不是喊累嗎，怎么這會兒又睡不著了？」

    「那個……我口渴，起來喝個水。」

    「喝水嘛，怎么呆立著呢？」小蒼蠅說著注意到她身上衣物單薄，哎唷一聲，趕緊將自己身上的披風(fēng)卸下來披到她身上。「真是粗心，自被窩里出來也不知道御寒，著涼了怎么辦！」擁著她坐到桌前，倒了杯水給她。「小姐快快喝了，好再睡去！」

    公孫嬋一口氣把茶飲盡了，小蒼蠅將她送回床上，替她蓋好被，看著她閉上眼，自己也打了個呵欠，又搖搖晃晃走出去。

    三十三靜候一會兒，直到聽見外頭均勻的呼吸聲后才無聲落地。公孫嬋起身輕聲道：「咱們外邊說去！」

    「去哪兒？」

    公孫嬋略一想，道：「去飛天鞦韆那兒，用你剛才的法子，咻地過去！」

    三十三搖頭反對：「外頭霜露重，你會著涼。」

    「不怕！」公孫嬋打開衣櫥子取出冬用的鋪毛防雪披風(fēng)裹住自己，直衝著三十三憨笑。

    看她雙眼閃動著興奮的光芒便可知，避免再度吵醒小蒼蠅是其次，覺得好玩、想再體驗一次才是真。三十三拿她沒法兒，將披風(fēng)扯裹得更緊，攬過她身子。當(dāng)公孫嬋眼睛再度張開時，已身在城北相思樹林里、那張飛天鞦韆前了。

    「好玩好玩，當(dāng)真像在飛一樣，比飛天鞦韆還像！」公孫嬋拍手嬌笑：「三十三你到底怎么辦到的？快告訴我！」

    「……只是簡單術(shù)法罷了。」

    「術(shù)法，很難學(xué)嗎？」

    「不是人人能會的。」

    公孫嬋哦的一聲，憂心道：「那我能學(xué)得會嗎？」

    三十三微笑道：「我會或是你會，不都一樣嗎？」

    公孫嬋一想也對，重展笑顏：「那你以前怎么從沒施展過？要知道你會這術(shù)法的話，咱們哪兒去不得？」她一臉好奇：「我們也可以這樣飛去金陵嗎？」

    三十三笑道：「那不行，太遠(yuǎn)了。」微斂笑意，換上一臉認(rèn)真：「曉蝶，我會術(shù)法的事記著別同任何人說，老爺夫人小蒼蠅都不行，他們?nèi)糁懒耍铱峙戮筒荒茉诟锂?dāng)差了。」

    「為什么？」

    三十三拂去鞦韆上露水，讓公孫嬋坐了下來，自己坐在她身旁。

    「人類對于異于自己族群、外貌或能力的人存有戒心，認(rèn)為這樣的異類有害于己、不容于世，要溫和驅(qū)逐便罷，偏激些的還打罵追殺不下呢。人類若知道我會術(shù)法，怕要認(rèn)為我有異常人，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也會認(rèn)為我要對他們不利，不會允許我和他們同在一處的。」

    他左一句人類、右一句人類，公孫嬋沒聽出當(dāng)中區(qū)隔，連忙道：「我不說，我一定不說！我不會讓人趕你走的！」

    三十三心中暖烘烘的。「什么事急著來找我？」

    公孫嬋差點忘了，給他一言點醒，忙道：「是了！三十三，我以前告訴過你，祭月頌詞令我覺得很是熟悉，你記得嗎？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我感到熟悉的并不是祭月頌詞，而是太古之語！」

    三十三訝道：「太古之語？」

    公孫嬋點頭如搗蒜。

    「除了祭典上，更早之前，我確實曾在哪兒聽過太古之語，可是我記不起是聽誰曾經(jīng)說起過。還有邀月曲和挽月曲，那音律我也都聽過的！鳳先生說的奔月傳說，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雖然我不明白為什么我會知道，但就跟我一聽咱們流傳的說法就知內(nèi)容有出入一樣，我就是曉得他沒有騙人。三十三，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似曾相識的感覺？」

    三十三愈聽愈是詫異，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想法。他雖知她并非單純死而復(fù)生，卻也沒料到諸多原本不相干的情事好似都遺留了蛛絲馬跡在她應(yīng)如一頁白紙的過往人生上頭。

    她四年前初與祝月之慶、初聞奔月傳說時生出的這些疑惑都曾說與他知，當(dāng)時他亦感到異奇，但中秋一過，那些念頭她也就全擱下了，平時也鮮少提起，一直到下一年的中秋，才又將這些觸動掛在嘴上。

    彷彿一到中秋，這夜這月，這日子這故事這氛圍，就要勾起她心中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模糊印象。

    但是，她怎么會有過往的記憶？

    她不可能有。

    「曉蝶，你今年感受似乎特別強烈，怎么會突然想起這許多？」

    公孫嬋只是茫然搖頭。三十三抬頭望著因霧而朦朧的月，那月讓琴律挽留住，四更天了還墜墜地掛在枝頭。

    今年和往年有什么不同之處？同樣的祭慶，同樣的月──多了的人！

    鳳棲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