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獨立存在，互不干擾。其中仙魔兩界因?qū)嵙ζ旃南喈敚锂a(chǎn)資源互補缺漏，多有通商往來。人界力量弱小，被天道護佑，仙魔兩界中人無法隨意踏足，因這層緣由，人界對仙魔兩界知之甚少，唯修仙墮魔者略窺一二。這批修仙、墮魔者，飛升仙界可位列仙班，墮入魔界可祭牌魔樓，好比人界的官員，和尋常的仙魔族人是有區(qū)別的，也被稱為散仙、人魔。實力不見得比土生土長的真仙、真魔差，卻因為出身異族飽受非議。

    出身暫且不論，這些人魔、散仙從人界帶來的最寶貴的東西當屬思想文明。仙魔重武輕文，魔界尤甚。蠻荒混沌時期，魔界以武為尊尊了近萬年，直到先秦的孔孟、老莊傳入，同類相殘、弱rou強食的風氣開始轉(zhuǎn)變，逐漸出現(xiàn)群落。自那以后，人間許多文化風俗被魔界仿效。武為尊的風氣仍在，文人地位亦節(jié)節(jié)攀升。

    “魔界的茶文化于三百年前興起。最早傳入的是唐王朝的煎茶法。需先將茶餅烘熱，冷卻后碾碎備用。起壺燒水。一沸加鹽調(diào)味，二沸投入茶末，三沸方盛出飲食。我昨日所用則為點茶法，起于唐末，興于宋朝，與煎茶法相比略繁瑣些。”

    酈御前因后果一通說完，自認事無巨細。構(gòu)穗也兩眼放光，聽得津津有味。

    他沒教過什么學生，唯有兩三個恩師。按著他們教導他時的態(tài)度、方式教過去，用辭盡量平鋪直敘。

    酈御起身把儲存茶餅的茶罐從柜子里取出來。

    “姑娘想先學哪一種？”他問道。構(gòu)穗回他：“哪種可以學得快些？”她想早點讓攜雨喝到她的茶。

    酈御不知構(gòu)穗心意，誤會了。他冷笑道：“欲速則不達。姑娘急于求成的話，就算步驟不錯分毫，做出來的茶味道也好不到哪去。”語氣嘲諷尖酸。

    酈御看不起急功近利的人，崇尚好事多磨，學藝學精。構(gòu)穗一開口就踩了他的大雷，加上本性孤傲，一時忘記掩飾。

    構(gòu)穗感受不出，呆呆哦了一聲，“那酈先生決定吧，我會認真學，爭取早點學會。”

    時辰過得很快，轉(zhuǎn)眼日薄西山。夕色從支起的窗戶溜進草屋，投了一抹橙紅在褐色的陶壺上。

    這壺已經(jīng)連燒兩個時辰，下面的炭火爐也燃了兩個時辰。構(gòu)穗一動不動蹲在壺旁，呼吸都不敢大了，仔細聽著水沸的響動。

    一沸需沸如魚目，微微有聲。這一步眼觀結(jié)合耳聽并不難判斷。可酈御是個精益求精到吹毛求疵的老師，教構(gòu)穗只可用耳朵去判斷水是否沸到了時候。

    如此，從半個時辰學會碾茶、羅網(wǎng)，以為并不難，到一個半時辰不斷地添水燒爐子，依舊卡在一沸難以行進。構(gòu)穗心里的喜悅凝結(jié)下來，沉淀為極高的集中力和耐性。

    酈御在東窗下書桌處練字打發(fā)時間，時間亦過得飛速。見暮色已濃，他走至西窗說道：“歇息會兒吧，回雪山居用過晚飯再來。”

    構(gòu)穗猶如無人之境，兩耳不聞。她眼發(fā)直瞳眸深黑，極少眨動。忽然，她伸手快速揭開壺蓋，探頭一看，眉毛立刻皺起來。

    “又慢了！”不是水泡沸得過多，便是太少！總之，怎么都差一些。

    “姑娘已做得很好了。御當時用了兩天才掌握好一沸的時辰，以姑娘的用心，想來明天便能有所突破。”酈御從容地撒了個謊。他悟性高，煎茶法略看先生演示、指導幾次就掌握了。撒謊不過是不想構(gòu)穗賴著不走。

    他滅了爐火，斷了構(gòu)穗廢寢忘食的想法。構(gòu)穗滿腦子都是水泡，心不在焉下山去了。

    回到雪山居，太陽已完全落入地平線。段燃早已回來了，一直在書房中待著，直到攜雨把飯桌擺好才從里面走出來，與構(gòu)穗寒暄了幾句。

    “問槐還沒回來嗎？”

    攜雨擺好了碗，說道：“下午的時候回來了片刻又走了，說要子正后才回。”

    構(gòu)穗點點頭，埋頭吃飯。段先生和攜雨對她在酈御處學習很感興趣，問了她許多。

    飯畢，剩菜、剩飯全部倒進泔水桶，攜雨又加了好多剁碎的豬草進去。構(gòu)穗先攜雨一步提起桶來，攜雨忙說：“不用jiejie幫忙！”

    她是個成年人，哪里有爭不過十三歲小孩的道理？構(gòu)穗很堅持，攜雨也無法了。

    喂完豬，構(gòu)穗就匆匆出門，心里惦記起煎茶的事。

    剛提上燈籠打開門，瞧見不遠處站了個人影。夜色已至，四合昏暗，構(gòu)穗瞇眼辨了幾息，小步子快走過去，奇道：“酈先生怎么來了？”

    酈御提著燈籠往前走，回眸示意她跟上。

    “太陽落山前天空飄來幾朵陰云，想來晚上的月色好不到哪里。天黑路遠，姑娘一個人行走，令人擔心。”

    原來是擔心她，特來接她上課去。

    構(gòu)穗心一暖，想和酈御挨近些。她與他并肩，保持一個人的間隔。她知道，酈御不喜歡別人碰他。

    “先生你喂過豬嗎？”

    酈御垂眸瞧她，“沒有。不過姑娘剛才應喂過吧？”他睫毛很長，燭光自下而照，眼下就生出兩片小小扇影。

    構(gòu)穗一驚：“先生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姑娘袖口上沾著豬草，再結(jié)合姑娘的話，就不難察覺了。“還有一句他不當說的，構(gòu)穗剛出來的時候身上有異味。

    構(gòu)穗心中涌現(xiàn)欽佩之情。上個讓她有這種感覺的是西天的佛陀。

    “我和豬有點像。”

    酈御腳步一頓，心想：她腦子又飄到哪個天外了？

    構(gòu)穗語出驚人，今天一天已讓酈御無語了七八遭。

    “用豬形容人并不是什么好寓意呢，姑娘。”

    構(gòu)穗道：“啊…可是它明明很能吃啊。”

    很能吃是什么好品質(zhì)嗎？

    酈御一度想扶額。

    “昨晚飯后問槐專門帶我去了豬圈。他說我和它相似，又能吃又白白胖胖的。他還說，這是在夸我。”

    “……”酈御突然想起昨晚飯后，問槐一臉得意地從后院走出來。

    “再說，豬吃得都是人吃剩的或不吃的，可它們長出的rou卻是人喜歡吃的。”構(gòu)穗吸了下鼻涕，接著道：“我想不通為何用豬形容人是不好的意思。”

    構(gòu)穗一臉求知欲看著酈御，赫然把他當作西天如來佛祖，有啥不懂得不會的都可問他。

    酈御無奈嘆了口氣。換做旁人，他根本不屑理會，只覺得這問題沒必要深究，純屬浪費他寶貴的時間精力。

    “豬本身的存在并不壞，只是人強加了他們的意志使得這種生物有了不同的含義。比如魔界的曼珠沙華，仙界的水月鏡花草。這兩種花草自天道誕生就存在于天地。奇特的香氣是引誘蟲蟻的方法，艷麗的顏色便于吸收日光，皆是為了生存演化出來的性狀。有一天，它們被人發(fā)現(xiàn)了。由于它們?yōu)榱瞬妒诚x蟻而散發(fā)的香氣可使人致幻、中毒，于是人把它們當作奇邪怪物避而遠之，出書入典大肆宣揚，用曼珠沙華形容美麗又歹毒的人。這種花的美麗與歹毒完全是人自以為的。豬和曼珠沙華一樣，人們憑自己的意志夸它罵它，和它本身無關(guān)。”

    “自古以來，仙魔人三界用豬罵人的多，夸人的少，久而久之就形成一種群體認知。生長在這三界的人打小就被灌輸'用豬比人就是罵人'的觀念，很難再改變。姑娘你長在西天，沒接觸過仙魔人三界，所以你不明白也不需深究為何這三界要罵豬。你只需憑自己的意志選擇，喜歡便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不也挺好么？”

    構(gòu)穗聽完豁然開朗。和佛陀講得苦難、眾生、欲望、舍得不同，酈御不說高懸廟堂的道理，也不講晦澀難懂的字詞，長篇大論只為告訴她順從本心，卻把緣由全部給她說明白。包括下午學茶藝的時候，也是這樣。在這一刻，酈御在她心里的形象無比之高，她竟然覺得，這世間只有這個人能教會她情愛道理。

    不過，她熾熱的心很快冷卻下來。她因為剛剛的想法心里涌現(xiàn)了nongnong的羞愧，好似背叛了問槐，背叛了他們的約定，背叛了兩人的一切過往。她不愿騙人。

    構(gòu)穗垂下頭，大步往前走，讓風吹散不應該的想法。

    酈御被她搞得一愣。他是真拿不準構(gòu)穗的脈。明明上一刻還看見她眼中滿是崇敬欣賞，下一刻就冷著臉撇著嘴了。他心里也急了，追上去問她：“構(gòu)穗姑娘，你這是做什么！”

    構(gòu)穗扭頭，驚恐的眼神如看了只惡鬼，臉都嚇白了。

    “你別跟著我啊！”

    “那你說明白，是我剛剛說得話哪里得罪你了嗎？”

    頭回聽見酈御大聲說話，構(gòu)穗直感覺背上發(fā)麻，又覺得酈御生氣皺眉的樣子真漂亮。

    這想法一躥，構(gòu)穗呲牙咧嘴如臨大敵，啥面子都不要了，撒開腿嚎叫著跑起來。酈御硬生生被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