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幽暗，水面昏沉，江郁難得老實，坐在這邊只說不看。

    “殊歸一手策劃此事，又多方布局，目的不簡單，恐怕……我想告訴師尊些事情。”

    也是時候了，他想對師尊說些天道的秘密。從思過崖開始，天道現形，魔界混亂，仙宗垂危，種種跡象都讓江郁覺得棘手極了。

    明無塵說：“正巧，我也有些猜測?！?/br>
    他看不見江郁，也知道此刻他定然是一臉茫然，說：“我知道你有些事情只放在心里，不想讓我知道。就像這幻夢，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命中該有這么一劫？所以那時候才表現反常?！?/br>
    江郁最不愿意讓他知道天書里的內容，聞言，只用黑沉沉的眼睛盯著屏風上的花鳥，不說話。

    隔著屏風，明無塵見他不答，又道：“如此一來，我是說對了的。原來你在仙宗時百般不想讓我前往魔界。都是事出有因……是因為天道暗中cao縱，若我身往魔界，則一定要被他們所俘虜？”

    以師尊的心性，猜到這些并不困難。江郁有些郁悶：“師尊千萬小心。”

    嘩啦啦的水聲斷斷續續響起，是那邊明無塵撩起水來，洗干凈腹部上干涸的濁液。一些屬于修士的靈氣慢慢散開，被府邸外的陣法牢牢包裹住，沒有散到外面去。

    “既然如此，”明無塵若有所思道，“為什么我來到魔界，就一定會被俘虜呢……這背后作亂的力量是什么？”

    江郁嘆了口氣。

    如今身在魔界，天空永遠是昏暗的，照映在水面上，只能看到一片黑色的倒影。若不是溫泉旁邊有夜明珠的光，大概連兩人的身影也看不清楚。對于人而言，無法掌控的力量實在太多了，相反，又有無數的力量能夠掌控人。無時無刻窺視著人間的天道，還有仿佛洞悉天機的殊歸……

    在幻夢中，一切束縛好像都消失了。江郁心想，或許因為這里算是江夫人的世界，她會控制其中的一切規則。而江夫人已經死去，這方幻夢就變成了無主之地，自然什么都可以被允許。

    “師尊，弟子在思過崖時，有過一些奇遇。”江郁想了想，把自己當時見到的一些東西說出來了，“我本以為，是天道不公，定要讓師尊受辱，可在那山洞中，弟子似乎……似乎聽見天道的求救聲?！?/br>
    明無塵那邊的水聲停了，又很快響起，屏風上的黑色身影立刻長了一截。這是師尊從水中站起來了，江郁想著，移開視線，大概描述了一下洞xue中的場景。

    “天道所言，是魔界中有魔修作亂，想要竊取天地間的靈氣，如此一來，天下會陷入危機。它似乎便想要讓我幫忙，打破魔修的計劃，”江郁語氣變得不太好了，“正值當時魔修初次到訪仙宗，弟子心中大亂，只想要趕緊鏟除魔修，還師尊一個光明前途，就答應了它。”

    明無塵聽了，卻皺起眉來，說：“你見到天道中有絲絲魔氣，污染了它？”

    江郁點頭稱是：“那條藍色的河流，乃是無盡靈氣聚合而成，其中魔氣如寄生蟲一般，非但不能被龐大的靈氣稀釋，好像還越來越多，逐漸污染了那條河流。”

    他聽明無塵那邊有異，也不由得升起些古怪感覺來，道：“師尊？”

    明無塵眉頭緊皺，表情凝重。他看了江郁那邊一眼，同樣是隔著屏風的黑色身影。

    “我在yin修那處提到過，剛才忘記說了——你可知道，魔修為何永遠無法飛升？”

    屏風上的影子搖頭。

    明無塵料想到這個結果，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此乃天道秘辛，我想，不論是修真界還是魔界，都沒有幾個人知道?！?/br>
    “修士修行，吐納天地靈氣為己所用，這些都是前人所說的經驗?？烧娴氖侨绱嗣?？你在仙宗修行的時候，可曾想過，仙宗里充沛的靈氣是從何而來？仙宗弟子不知凡幾，若是每個人都吸收靈氣化為己用，這些年下來，為何仙宗靈氣還未枯竭？”

    江郁被他鎮住，喃喃道：“是，是太衍萬物，生生不息，所以靈氣充沛？”

    明無塵搖頭，笑嘆道：“哪里是什么生生不息，只不過我們修煉時，根本沒有掠奪天地間的靈氣罷了?！?/br>
    “這……”江郁不解，“那我們體內的靈氣，是從哪里來的？”

    明無塵說：“自然是你自己修煉出來的。”

    “可是——”

    “只有你自己修煉出來的靈氣，才能供你打破天道關卡，穿越屏障，飛升仙界。在此方世界獲得的東西，離開了之后，是要盡數還給天道的，”明無塵若有所指道，“不過，正因是你自己修煉所得，過程也會更加艱苦，更加緩慢一些。”

    江郁微微怔愣，想到了某種可能。

    “那，魔修是……”

    明無塵很欣賞他一點就透，頷首道：“沒錯，魔修無法飛升的真正原因，是他們修煉所得來的內息乃是掠奪天地間的靈氣所化。故此，魔修若是強行飛升，其全身功力將散歸天地，化為空茫塵埃。”

    明無塵所說的這些，是江郁以前聞所未聞的，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張張嘴，沒說出話來。

    這次在溫泉中的傳道受業，讓江郁實在難以相信。原來天道從未給修士恩澤，不論仙宗還是魔界，受了天地的恩，早晚是要還給天地的。原來人們常說的魔氣，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靈氣罷了。

    “正是如此，”明無塵說，“從不存在什么污染……我以前也只把仙魔當做對立的，可你當時接觸了魔氣卻并無多大反應，讓我忽然想起曾經在某本古籍上看到的說法，我剛剛與你說的，大多是那本書里所提到的?！?/br>
    江郁皺著眉，低頭思索片刻，道：“魔氣與靈氣本是同源……也不存在污染之說，所以……所以石洞中的天道，是欺騙了我么？”

    他又想了想，說：“也未必。”

    不論是哪種說法占上風，對于天道來說，現在都是危急存亡之際，河中的絲絲魔氣或許不代表真實的魔氣，但一定代表著魔修們的所作所為。師尊是氣運之人，天書中，魔修們將他囚禁，掠奪氣運，這多少能夠證明魔修們的敵對立場。

    結合起師尊的說法，一手策劃天書的那幕后之人，其所圖謀的東西終于揭開了一層面紗。

    明無塵也想到一個可能性，他不由得向岸邊快走兩步，臉色沉沉，低聲說：“他們想要飛升?！?/br>
    水面躁動起來，將倒影割得四分五裂。

    既然飛升之際，秩序降臨，每個人只能留下自己修煉的能力，那將這些竊取來的力量變成自己的，不就成了？正值明無塵這一氣運之子降世，魔修們籌劃無數代的計劃終于開始實施。

    天道慷慨，澤被萬物，怎么偏偏就不許魔修飛升呢。魔修苦天道久矣，是時候打碎身上的枷鎖，將整個天地靈氣化為己用了！

    可是當魔修掠奪他人氣運，殺伐作亂時，誰來替那些無辜死去的生靈伸冤呢？魔修們未必不知道這個道理，只不過嗤之以鼻而已。江郁懶得探究他們的心思，他看著這溫泉道場里水波粼粼，師尊的身影就在屏風對面。

    “可是，殊歸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呢？”他喃喃道。

    不止是殊歸，天書現世，又是誰的手筆？既然魔氣與靈氣本是混沌同源，那江郁可對天道的受害者身份將信將疑了，這本書降落下來，恐怕就始作俑者的初心而言，不是用于幫助師尊的。既然如此，定不是己方陣營所為了，難道那種超乎常理的力量，除了天道之外，還有另外一種？

    可話說回來，為什么每個人都想要飛升？留在這片天空下，就是那么難以忍受的事情嗎？江郁又琢磨起他那套“飛升無用論”來，仙宗修士要飛升就罷了，現在連魔修都要來沾邊。長生不過是受更多苦，人生而受苦，才應該追求快樂吧。

    江郁從屏風后探出一個頭，看看明無塵蹙眉深思的側臉。

    他正站在溫泉靠岸的地方，皮膚在夜明珠下白得發亮，濕發披肩，順著腰的曲線浮在水面，前面的兩條人魚線延伸到水下，黑色溫泉中看不清更深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