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輪明月初升，修者們結束白天的任務，回到在各自洞府中運轉功法，繼續修行，月華緩緩飄落地面，與大地上的靈氣一起蒸騰。

    江郁吐了口氣。

    有天道的暗中協助，他吸收靈氣的速度快了很多，修煉效率也提高不少，已經幾乎觸摸到金丹中期的門檻了。可差就差在這幾乎，缺少心境，無論如何也難以精進。

    繼續在原地枯坐也不是辦法，他冥想片刻，心想做些別的透口氣也好，就睜開了眼睛。

    “——師尊？！”

    洞府入口，月光之下，明無塵正靜悄悄看著江郁，他站在那里，擋住一部分光線，給洞府中投下一道瘦長的影子，也不知道來了多長時間。

    江郁一出聲，心里也犯嘀咕，這……難道已經突破中期了？可是自己分明感覺修為還不夠，禁錮也沒有打開，師尊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又是怎么進來的？

    明無塵見江郁醒了，也不答話，慢慢緩步走來。

    “師尊，您怎么會在這？”

    明無塵遲疑著，說：“我許久沒有見你……你最近修煉的如何？洞府住的如何？”

    他一出關，又沒看見江郁，讓他忍不住心煩意亂，只能去問掌門，這才得知江郁也在閉關。

    上一次的危機還歷歷在目，他擔心再出意外，便急匆匆趕來。方括設置的三腳貓陣法對他來說很容易破解，便盡量不驚動江郁地進來了。

    掌門一見到明無塵，拉著他說了許久以前的事。明無塵知道掌門或無力繼續走到飛升，不愿傷他心，也耐著性子聽。于是話題就從他們小時候明無塵有多能惹禍，說到兩人剛收徒時都是兩眼一抹黑，掌門感嘆了一番，又說還好熬過來了，現在的徒弟們都是貼心小棉襖。

    明無塵問掌門：“怎么貼心？”

    掌門說：“那當然是噓寒問暖，師父長師父短的。不過嘛，也是我平時教養他們，要是像其他長老那么放養徒弟，關系肯定不親厚。”

    “哎，你怎么問出這種問題了？”掌門擠眉弄眼，“是不是被小江冷淡了？我就說，你以前對人家愛答不理的，現在讓他來給你養老，哪有這種好事。”

    明無塵心想，現在可不只是養老的問題。

    可掌門說的有道理，正切他痛處。從那次嘗試以后，直到明無塵閉關，江郁都一直躲著自己，也讓明無塵好生郁悶。

    現在掌門這話似乎貼近要害，又似乎跑了偏，讓他覺得既心虛又痛快——掌門和弟子的關系再怎么親近，也親近不到自己這程度吧。

    他冷冷看了掌門一眼。

    “好啦好啦，我認輸，”掌門頂不住，敗下陣來，“不過，你要是想修補一下和小江的關系，此次易道也是好機會，要不你就對他多關心關心吧。”

    明無塵說：“他平時什么都不缺，關心什么？修士主要修煉心性，我如果亂加干涉，豈不是壞了他道心？”

    “這你就不懂了，”掌門說，“再如何修煉，在我們面前，他們也是小輩罷了。給小輩關心照拂是應該的。修行之路上，他們肯定會會慢慢脫離我們，不過么，在前半段路，他們還不急著那么快成熟。”

    掌門給的建議是從衣食住行都關心一遍，明無塵看著江郁的臉，怎么說怎么別扭，只好垂下眼不去看他，背誦一般道：“許久未見，要加衣嗎？在洞府可有享受過口腹之欲？打坐時可寒涼？我記得你總是乘仙鶴來回，以后給你尋一個飛行法器來吧。”

    江郁目瞪口呆，道：“師尊？你……你是我師尊嗎？”

    看來關心這東西還是不適合自己！明無塵有些懊惱，不言語了。

    “……你其實不是我師尊吧，我還沒修煉好呢，外面有陣法，怎么能進來？”江郁沉默了一會兒，不知想通了什么，竟忽然說道，“我只聽別人說過，修煉時忽然出現的幻覺，有人形的有物器的……你是我的心魔嗎？”

    怎么被誤會到這地步了？明無塵哭笑不得，剛想反駁，卻又想到，如果被江郁誤會成心魔，或許能拋掉平時那些包袱，聽聽他的心聲，便鬼使神差點了頭。

    江郁不知信沒信，看了他片刻，有些苦惱道：“我已經答應了師尊不去修魔，你還是別打擾我了。”

    這小子，竟然真的動過修魔的念頭！明無塵差點動了真氣，又強按捺下，說：“可是……我已經出現了。”

    江郁這回眨眨眼，嘆了口氣。

    “看來你真的是我的心魔……如果是師尊，剛才我說了那句話，現在恐怕就要上規矩了。”

    明無塵一聽，不知作何感想，干巴巴道：“哦……”

    和江郁說了不過兩句話，就好像是回到了以前和師父長輩斗智斗勇的日子，幾乎要被拆穿了。他一想到自己差點就得解釋為什么剛剛點了頭，就要尷尬得炸起來。

    只能一錯到底了。他又木木道：“我是……心魔。”

    江郁納悶，笑道：“你分明是我心中對師尊的想象，怎么和我印象中的師尊一點不一樣呢？”

    明無塵一挑眉，有了些興趣。

    他是從不在意別人眼光的，但江郁這么說，卻讓他好奇起來。

    “你印象中的師尊是什么樣？”

    江郁說：“首先，不會問我我眼中的他是怎樣的。”

    明無塵：……

    “開個玩笑。”江郁彎起嘴角，狡黠道。這才有了點年輕人的樣子，和他同輩的方括，邱月，年齡都大他許多，卻都沒有江郁看著成熟。

    現在左右無事，心中不安定，修行也難以繼續。江郁看著外邊的樹林和月亮，干脆和自己的“心魔”聊起來。

    “師尊么……很嚴肅吧，對我的教導也很認真，很厲害，人也善良。”江郁說。

    當真受之有愧！明無塵當時根本無暇看顧江郁，扔了本功法教材就撒手不管了。他聽了掌門的回憶，才知道江郁是自己摸索下來的，掌門偶爾教導他兩句，獨獨自己這個師尊對他的指點最少！唯數不多的幾次，還是強按著他練劍。

    明無塵臉紅了，幸好現在天黑，江郁看不見他。

    “他這么好，你還躲著他？”他悶悶道。

    江郁搖頭，說：“我不是做錯了嗎，怎么去見他？只好躲著了。師尊是原諒了我，不過，我還是離他遠些吧。”

    明無塵說：“你還說你喜歡他。喜歡他，怎么會想遠離？”

    “喜歡也不耽誤疏遠啊，我可以在遠處喜歡。”

    “可是，”明無塵說，“你師尊已經不修無情道了……”

    “那有怎么樣。不修無情道，也不是喜歡了我的意思，他對我無意，我當然要遠一點——你究竟是不是我的心魔？”

    明無塵自知失言，連忙辯解：“我當然是。”

    “是我的心魔，竟然不知我想的什么……好吧。師尊有情，可絕不是對我有愛情，他是想和我做一對好師徒呢，這我怎么受得了？反正那些事一了結，師尊就安全了，我也就離開宗門，去做個散仙……”

    那些事？是什么事？明無塵怕一問就漏了陷，不敢多糾纏，就沉默下來。

    江郁看他還是如此透徹。明無塵至今無法理清自己的想法。他們可是師徒。師徒之間，如何做道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么一來不就成了倫理笑話！但若繼續做師徒，江郁所說的便極有道理，他的選擇非常理性，確實應該默契疏遠才對。

    可是，明無塵卻不甘心，一想到江郁出宗，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他就忍不住產生無力感。

    “你不會舍不得嗎？”明無塵低聲問。

    “舍不得又如何？我有很多舍不得的東西，也有很多舍不得的事。不過么，你既然是師尊的模樣，看來我還是最舍不得師尊了。當然，這些都無濟于事，想要的不能總是得到，我也不是小孩。”

    明無塵心想，算起來，江郁拜入自己門下也快要一百年了，當真說不上是小孩。

    但這番對話讓明無塵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他還在世家時，曾救下一只野兔，悉心照料了很長時間。那時他還小，對兔子產生了感情，便一門心思尋找來些天材地寶，想要讓這兔子修成兔妖。只可惜，凡兔終究是凡兔，那些天材地寶的靈氣白白逸散，兔子最后壽終正寢。

    他還以為自己把這件事忘記了，沒想到，現在一回憶起來，心中仍然不免悵惋。

    但是，你既然舍不得那只兔子，為什么不去尋找些天材地寶來呢？最少也要嘗試著挽留一下吧。明無塵無言看著江郁，又想，好吧，或許江郁現在能力不夠，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寶物來，那只好自己去努力一下。

    他還不想與江郁疏遠，但他選擇不去思考原因，先把這些交給時間，若總是瞻前顧后，就什么也做不成。

    前一陣子他還對江郁有些不滿，現在這點微弱的不滿也消失了。明無塵又道：“如果你師尊還不想疏遠你呢？”

    江郁說：“真不愧是我的心魔，你知道我想要什么。這樣當然最好了。”

    明無塵又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訥訥道：“嗯……”

    “他們都說心魔能反射主人的內心，其實我心里想的是別的，比如做點那些事什么的。你看起來卻很正經嘛，這一點真的像師尊了。”江郁忽然說。

    明無塵嚇得一震，心想可不能讓江郁碰到自己，要不然豈不是露餡了！心魔說到底不過是一道幻覺，碰不著也摸不到，但凡江郁成長一些，見識多了，就得把自己拆穿。

    他連忙站起來，后退兩步，說：“你的心結已解開，我該離開了。“

    明無塵使了個障眼法，讓他看上去像是憑空消失一樣，但卻從那禁錮的縫隙中走出去了。回身時，不忘修好方括的漏洞。

    江郁看著空無一人的洞府沉默半晌，不知是喜是憂嘆了口氣。師尊走得太急了，連發帶掉了都不知道。他去撿起這條發帶，收進自己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