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恩將仇報
周晃磕磕絆絆將信從頭至尾念了一遍,明明自己也是有家室的人,也被臊得頭皮發麻面紅耳赤。 他都沒跟自家窈娘說過這樣的話。 說起窈娘,也不知她在老家如何了,蓉兒有沒有鬧她……要不從節度這里學幾句走,也寫給窈娘聽?可窈娘不識字,總要叫人念給她,這里面的話怎么好念出口,叫窈娘聽著了定要覺得他孟浪,說不得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才說這些往日不會說的話,下回回去定要跟他鬧了…… 這些心思在周晃心里打著轉,臉上不禁浮現出癡癡的笑容。 李希烈胃部一陣翻騰,劈手奪過來:“這他娘的都是啥?” “噢,”周晃臉上還掛著笑,“是啥?” 李希烈:“你問我?” 正思念妻子的周晃背后一涼,笑容收斂,立刻束手低頭表情恭敬。 他在沈青折那邊放松慣了,都快忘了都統的威嚴。 周晃腦中飛速轉著,組織好了措辭:“都統,某倒想起來一件事。某被關在籠子里,聽著看守的牙將閑聊,說是沈節度對在長安的翰林學士陸贄癡心一片。這信,估計是,是寄給陸贄的。” 旁邊忽得發出一聲嗤笑,周晃抬眼一看,正是那李克誠。 當時李克誠沒守住汝州,被打得丟盔卸甲一路跑到了襄城,告訴了他這個悲慘消息,又把他扔在襄城不管。 要不是李克誠,自己也不會被圍困襄城,也不會被眸兒姑娘和了空大師蒙騙,更不會被抓去做什么秘書,天天抄會議紀要抄到手酸。 現在還肩負重任!一旦暴露,他覺得自己要被都統剁成rou泥! 他是該好、好、謝、謝、他。 一時之間新仇舊恨都涌了上來,周晃恨恨地瞪了李克誠一眼。 這位部將不痛不癢,自認還有幾分昔日同僚情誼,好心提醒道:“都統可沒說這就是沈青折寫的信。” 周晃忽然愣住。 對啊,他不應該知道……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他張了張嘴,忽然說:“某認得沈節……沈青折的字。” “噢?”李希烈曲起手指扣了扣臉頰邊,“你不是在籠子里關著呢嗎?怎么還認識沈青折的字?” 周晃腦門上的冷汗清晰可見,他抖著聲音說:“我,我,那些將士不識字的人多,都叫我幫著念,還有幫他們寫作業的……” “作業?” 周晃更想哭了,他怎么把這件事也給說出來了? 他只能一邊在心里對沈節度瘋狂道歉,一邊硬著頭皮說下去:“對……對,就是,沈青折會布置一些,題目……在營里張榜,叫一伙十人一起討論辦法,做得好的一伙能多領rou。那些題目都是沈青折自己寫的……某,某看得久了,就也認得他的字了。” 李希烈這次沉默了許久,旁邊的陳仙奇出聲道:“所以哥蘇曜在干嘛?” 在燒龜甲。 這個是不是有損形象……等等,他來不就是迷惑淮西軍的嗎? 周晃定了定神,張口就開始編造:“找了一班和尚道士來,開壇做法,據說只要七七四十九天,借助地脈天時之勢,就能召喚天兵天將,腳踩七彩祥云手握方天畫戟只去……都統,不得不防啊!” 李希烈差點把憑幾都掀了:“你他娘的當我傻!” 周晃趕緊低頭,陳仙奇笑了兩聲:“咱們這位鄒判官一向四對這些東西信得不得了。” 兔子急了還咬人,周晃立刻抬眼怒目而視:“閉上你那張臭嘴,豁牙都露出來了!” 帳內眾人一齊哄笑,一半是笑周晃的迷信,一半是笑陳仙奇的豁牙。 陳仙奇立刻閉嘴擋住自己的豁牙。那天他和敵軍女將短暫交手錯身之后,馬受驚狂奔出去,一頭撞在了樹干上,折頸而亡,他也被甩了出去,磕掉了兩顆大牙。 “都他媽給老子安靜!” 賬內頓時只剩李希烈的吼聲回蕩。 他環顧一周,最終眼神定在了周晃臉上:“這封信就只是這樣?” 周晃一臉茫然:“是吧。” 李希烈沒多說什么,也沒泄露一絲表情,擺擺手示意他下去,又說:“董侍明,勻頂帳子給他。” 周晃茫然地跟著董侍明走到帳外,看著那面騶虞幡定定不動。 沒死。 洞洞拐行動應該算是成功了吧? 但是他也沒做什么,好像也不算太成功。 年輕俊秀的將士回身看他:“走了。” “哦哦……” 董侍明給他配的帳子有些小,勉強能住人,周晃剛在那把有些晃蕩的胡床上坐下,面前忽然落了陰影。 “周秘書。” 周秘書:“啊!” 李眸兒:“噓。” 掀簾的動靜和腳步聲讓周晃回頭——董侍明居然突然折返回來了! 周晃:“啊!” 董侍明:“……” 周晃豁然站了起來,擋在李眸兒跟前:“這,這是某家中小女。呃,思念耶耶就跑來了。” 董侍明沉默半晌:“……令嬡。三歲。這么高。” 周晃哈哈干笑兩聲:“不行嗎?” 李眸兒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我就不記羊rou泡饃的仇了。” “不是,你怎么還記著啊?” 董侍明在旁邊幽幽道:“她管你叫兄弟。你管她叫閨女。你倆各論各的。” 周晃一個頭兩個大,擦著自己頭上又多了一層的冷汗:“你聽我解釋。” 沒人聽他解釋,董侍明自己拉了那把胡床坐下:“等會還要跟都統復命。長話短說,某現在是沈節度的人。” 周晃盯著他,目露震驚。 李眸兒在旁邊抱著胳膊說:“這次我在暗中協助。” 換言之,就是發現這兩個人背叛,就殺了他們,不留隱患。 周晃看看她,又看看昔日同僚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為什么啊?” 他自己從根本上來說是形勢所迫,或者說是陰差陽錯,才叛到了沈節度那邊。但是董侍明是為什么呢? 難道是因為…… “董秦?” 李希烈是殺了董侍明的耶耶董秦,才得以當上淮西節度使的。 董侍明聽到這個名字,面色更白了幾分,慢慢搖頭:“……不。” 周晃“啊”了一聲,默默止住了話頭。 元月間,都統剛剛攻克汝州的時候,他與董侍明還有都統在場。都統口不擇言罵人時就說了董秦在淮西的做派:搜刮錢財、jianyin婦女、媚上欺下。 都統當時指著董侍明說:“你他娘的不就是被他給jian出來的!” 董侍明那時的臉色和現在一樣白。 他是jianyin的產物,母親在把他撫養大之后,懸梁自盡了。 所以董侍明是不可能將董秦視為耶耶的,更不可能為了董秦,背叛都統,所以到底是為什么呢? 周晃想著想著,又想到了都統和董秦那件事,為了把淮西的安寧,都統起兵把董秦從淮西地界趕了出去。結果董秦一路跑到了長安,對陛下一頓哭訴,還被封了官。 這件事氣得都統追殺到了長安,把董秦直接砍了。 又因為這件事,當時的宰相楊炎說都統狼戾無親,陛下聽進去了,于是召來都統一頓臭罵。 于是后面楊炎當街遇刺,牽連劍南西川節度使沈青折……這件事天底下都覺得是都統所為。 但具體到底是不是他做的,誰也不知道了。 還有后面討伐梁崇義之事。陛下要都統帶兵,討伐反叛的山南東道節度使梁崇義,拖拖拉拉地給兵員物資。 到了后來,梁崇義上奏表忠心,陛下就信了,下詔叫都統停手。 都統反復提示陛下,其中必定有詐,但是卻被強硬的命令束縛手腳,最終被梁崇義反過來打到奄奄一息,大半將士,都成了滾滾涑水里漂浮的尸首。 心痛啊。都統回憶這件事的時候,難得沒有再罵人了。太心痛了,幾千人,整條涑水都染紅了。他們本不該葬身于此的。 還有去年淄青叛亂,也叫都統去平叛,卻什么都沒有給,全由淮西軍一己承擔。 這些陳年舊事,周晃聽著,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么辨別對錯的能力了。就像他不能說陛下錯了,但好像也不能能說都統錯了。 周晃覺得自己好像想了許久,轉著這些事,但實際上也不過短短一瞬。 董侍明開口,回答了他那個問題:“就當是……恩將仇報吧。” 都統對他是有恩的,殺了自己的仇人董秦。比起自己的親生父親董秦,都統對他而言才更像是耶耶。 但是,就像都統對陛下一樣,他對都統的失望,也是一步一步積累起來的,尤其他很小就發現,自己總要比別人更能看臉色,更能察覺到別人的心思,多了幾分細膩。 所以沒有辦法在辱罵挖苦諷刺里生活太久。尤其還要一遍一遍地、或許是無意之間揭開他的傷疤。 他快要活不下去了。 所以就當是恩將仇報吧。 咔噠。 李眸兒忽然抬眼看著兩個一臉苦大仇深的人,吐出嘴里的松子殼:“看我干嘛?” 這兩位同僚坐在那兒打啞謎,她也只能吃點零嘴消磨時間了。 “你哪來的松子?”周晃問。 李眸兒把陶碗往自己身前撈了撈:“我提醒你,周秘書,羊rou泡饃的賬剛銷,別又添新賬。” 董侍明掀簾進去:“安置好了。” 而后默不作聲地立到了熟悉的位置 李希烈還舉著那封“情書”在看,瞇著眼,只是“嗯”了一聲權當回應。 “都統,”陳仙奇行了叉手禮,露著豁牙,“絕不可信鄒晃任何言語!” 周晃太過可疑了,這個時候突然出現,說自己從敵營逃回來了,怎么想都不對勁。 李希烈又“嗯”了一聲,把手里的信箋往旁邊一扔:“他娘的周晃那個慫包,膽子比針尖稍微大點兒,肯定是有什么把柄在別人手里” “但也不能就這么放則,”陳仙奇說,“給他找點四情,某覺得可以利用一下。” 董侍明靜靜聽著,按照他之前喝酒時的逐步引導,李克誠那個大傻個果然一拍腦袋說:“讓他也辦個那啥,啥月報唄,咱們往上面登假的消息,然后讓周晃故意傳出去。” 李希烈一下笑了:“這他娘的……你小子還是有點東西。” 董侍明抬眼,眼里映著這帳子內的情景,好像是看到了很多由言辭組成的大網,把他牢牢束縛住。 馬上。他就要掙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