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大變活貓
時旭東劃掉了一個名字,筆頭在最下端的“鄭叔則”上畫了一圈,忽然一頓,注意到旁邊扯下來的那一張紙。 紙張邊緣很不整齊,見證著當時的匆忙。 他給沈青折的那些話…… 他有收到嗎? 這一次,青折會不會沒有那么難過,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死去。至少知道世界上還有人愛他。 而且他們馬上要見面了。 還剩兩個人,鄭叔則,曲環。鄭叔則可以活,曲環必須死。 趕到洛陽的時候已經是接近黃昏,雄渾巍峨的洛陽城在昏暗肅靜的暮色里屹立著。 這一路越是往東,越是凋敝,民舍緊閉窗門,路邊是無家可歸的流民。 時旭東自己都為自己此刻的冷靜覺得害怕。 他好像又成了上輩子最后的樣子,麻木到抽離了感情,感覺不到任何愛恨,只剩下一個空殼在世上行走。 他住進了洛陽城里的邸店,因為東西道路斷絕,罕見商旅,邸店里靜悄悄的,因而腳步聲卻格外清晰。 熟悉的腳步聲,他經常留意去聽的腳步,還有呼吸的頻率間隔。 還有聲音。 他回頭,看見門口逆著光的身影,正把韁繩交到旁邊栓馬的博士手里。 他在做夢嗎? 沈青折似乎看到了他,也有些意外,而后快步向他走來。 很真實,連他走近時周遭光里浮起的塵埃也很真實。 時旭東站在原地,不敢動作。 到了最近的時候,沈青折卻又放慢了速度,虛握拳頭咳嗽兩聲,滿眼帶笑:“看在你之前寫信的份上,就勉強見你一面吧。” 說完,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跟哥舒曜混久了,連自戀的臭毛病都沾上了。 他又說:“其實是我也很想你,就來看你了……” 他沒有說完,忽然被時旭東拽了一把,幾乎是踉蹌著跟著他往后面的邸舍走,沈青折只來得及看見玄字二間的標牌,門在背后砰的一聲關緊,他被抵在門上親。 “唔!” 沈青折估計自己的腰應該被這一下撞青了,哀叫被堵回喉嚨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久沒親的緣故,時旭東這幾年好不容易學會的那些全還給他了,吻技差到離譜,生澀,全無章法,只知道狗一樣舔咬,直到彼此都嘗到一點腥甜氣息。 時旭東忽然移開了一點,看著他被親得紅紅的嘴。 邸店里沒有別的住戶,格外安靜。屋里沒有點上燈燭,窗戶上糊著西川月報保暖,只透進來一點點傍晚陽光,格外昏暗。 很真實。是真實的。他的青折。 青折踩上他的腳,抱怨道:“怎么沒點兒長進……” 說著踮起腳,仰著臉來親他,一開始只是淺淺交換的舌尖,而后勾著他伸進來。 他近在咫尺的剔透眼睛,柔軟的舌頭還有身上的木葉味道,很好聞。溫暖的,真實的。 時旭東抓著他的腰逐漸收緊,有點想要落淚。 他真的好想青折……此時此刻,就好像是已經歷經了千難萬苦,超越了無數生死才見到了他。 沈青折離開了一點,一臉錯愕:“你哭什么?” 時旭東搖頭,伸手抱住了他,臉埋進他的肩窩里,明明這么大的個子,卻只讓沈青折想到小狗。 他茫然了片刻,也抬手回抱住他,摸著他的背,干巴巴地安慰道:“都怪哥舒曜。干的什么破事,我好好的……別哭了。” 時旭東被老婆抱著安慰了好一會兒,才磨蹭著去給老婆打水洗腳,又給他鋪床,任勞任怨,家政攻典范。 沈青折慢吞吞地說著:“這個枕頭好硬。” 時旭東明白他的暗示,手抄過腋下,抱貓那樣把他往撈起來,抱進懷里,一整個抱住。一手攬著腰背,一手控住他的后腦,完全控制住懷里的人,讓他動彈不得。 沈青折也沒想著動彈,臉埋在他的胸肌上,點評了一句:“這個枕頭比較有彈性……” 他似乎是很困了,聲音漸小,埋進時旭東的懷里。 時旭東的手臂收緊,控制在一個不勒疼他的力度,手在沈青折發間摸索著,拆掉木簪子,長發流瀉了滿背,握不住。 他的手順著腦后摸到脖頸,再往下是肩胛,一寸寸細致摩挲,隔著布料能感覺到蝴蝶骨的清晰邊緣。太輕了,被病折磨到這樣的程度,每次只要抱著他,時旭東總會覺得害怕,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碎掉,變成漫天的星星。 他不要他變成星星。 聽著沈青折逐漸沉緩的呼吸,時旭東想,自己好像終于活過來了一般。 沈青折起得很晚,渾身都在疼,睜開眼的時候發現頭頂是暗紋帷帳,看著還有幾分熟悉。 好像是……東都留守鄭叔則? 那個想殺自己又沒來得及下手的人。 他抱著被子坐起來,酸痛幾乎是從骨頭里滲出來,幾乎是剛有了些起床的細微聲響,時旭東就拉開了帷帳。 光從外面落下來,沈青折在昏暗環境里驟然見光,有一些眩暈,隨即那些光被時旭東高大的身影擋住了。 他等著沈青折慢慢適應,咳嗽了兩聲,自己挪到床邊坐著。 “鞋……” 底下鋪著平整的青石,沒有鞋的蹤跡。時旭東默默地伸手,意思是要抱他。 沈青折抬眼:“你又想……” “嗯。”不等他說完,時旭東直接承認。 又想把他關起來了。 而且在沈青折不知道的時候,已然付諸實踐。 沈青折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自己給自己挽起頭發,幾縷發絲沒扎好,散了下來,時旭東忍不住伸手幫他別到耳后,露出一張格外小的臉。 好像自己一個手掌就能蓋住。 脖頸纖細,那天越昶把手掐上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他把手放上去,拇指抵著他的咽喉。卻發現沈青折沒有躲閃,平平靜靜的看著他:“干嘛?” 說話間帶來輕微的震動,拇指下傳來的些微酥麻震感,叫時旭東終于有了一些回神的樣子。 他抽回手,蹲在了床邊,即使是這么蹲著也很大一只。依舊看著他,不說話。 沈青折傾身逼近:“你從昨天到今天,有跟我說過除了‘嗯’以外的話嗎?” “有。”時旭東,“問打的洗腳水燙不燙。” “……臭狗。” 臭狗抿了下嘴,扶著他的肩膀讓他坐正,眼里有什么閃動:“為什么不躲?” “什么?” “我剛剛也想掐你。為什么不躲?” “哪里來的也……”沈青折忽然明白過來,“你說越昶。” 他專注地看著沈青折:“你對他還有感情的時候,哪怕知道要被傷害,你也不會躲……不是要指責你,但愛和信任是兩回事。青折,哪怕你對我有感情,也不要那么信任我。” 他有時候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陰暗想法,破壞的欲望和愛欲總是并生的。 而且沈青折還在縱容他。 沈青折瞇起眼:“什么叫哪怕有感情啊?” “抓重點。” “重點就是,”沈青折說,“我沒辦法不信任你。” 時旭東一怔,半晌,才像是組織好了語言:“如果我做出傷害你的事情呢?” “你會嗎?” 時旭東鄭重點頭。 他在沈青折茫然的目光里平靜開口:“鄭叔則這個院子已經被我買下來了,他本人還有家眷被我趕回了老家。外面把守的是我雇的粟特人,你不會粟特語,跟他們沒辦法交流。” 沈青折頭暈目眩,又開始抓不住重點:“你就會粟特語嗎?” 他點頭:“我會。” 時旭東又從旁邊的褡褳里掏出來一副腳鐐:“這個本來準備給你套上,但是怕把你的腳踝磨破了。等會兒裹一點布。試試大小。” 沈青折眼睛逐漸睜大,看著他:“啊?” 時旭東徑直抓著他的腳踝比了比:“臨時找的,大了。” 怎么腳銬還有試大小的? 等等,看這個架勢是真的想把自己關起來。 “我不想戴這個,像犯人。” “好。”時旭東應了,卻也沒說要放他出去。 沈青折想擰他狗耳朵。 他當真上手擰住了時旭東的耳朵,就連耳廓的骨頭也比別人硬一些。沈青折看見他耳廓上面的痣,就想起當時他說耳朵上面有痣是聰明。 暗示到了這樣的地步,按照時旭東的聰明不可能不懂——他就是在假裝不懂。 聽說邊牧太聰明,服從性就很差。 服從性極差的狗給他端了碗餑饦作為朝食,看著他吃,吃完了,又從外面抱來一大堆公文放到案桌上。 沈青折:“?” 有小黑屋還讓人批公文的嗎? 別人的小黑屋不都是吃好喝好當吉祥物供著嗎?怎么就他要上班? 沈青折撐著床邊站起來,腿還在發顫,被時旭東抓住手臂。 手里一沉,時旭東似乎給他塞了什么東西,他低頭一看,是枚印章: 東都留守鄭叔則之印。 “他的公文都截留了,”時旭東說,“批吧。” 給他的官迷老婆過過癮,以免產生什么心理問題。 沈青折抬手仔細端詳這枚印章,眼神閃動。雖然東都留守的權力不及劍南西川節度使,但是要比成都尹來得有價值。 相當于現代,就是上海市市長。 反正他現在是白身,當什么都是賺。 掌握了正確喂養貓貓方法的時旭東松開手,依舊靜靜看著他。 然后被貓拉住爪:“把盧杞的印給我整一個,我們再續租三個月。” 時旭東反手抓住貓爪子,把他拽近:“沈青折,現在不是你能談條件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