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舊事重提
誰也不知道越昶在那一刻怎么想的,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不理解自己是怎么想的,也從來都不理解沈青折。 對于越昶而言,前世沈青折死得太突然了。 先是父親被人謀殺的消息,而后是沈青折飲槍自盡的消息。前后只隔了一天。 他當時只覺得荒謬,不敢置信,而后便是不顧一切地想要回國。但是被母親攔住了。 他的父母是政治婚姻,各取所需。越昶見過母親帶陌生男人回來,也見過父親許許多多不同的情婦。他們最終以感情破裂為由,在越昶十多歲的時候離婚。母親幾乎是不告而別,直接出國,找了個外國男人再婚。 但此次被父親送出國,也有母親的幫助。 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銀白的頭發(fā)剪得很短,浮夸的耳環(huán)把耳垂墜下來,穿著套裝,夾著香煙,就這么稀松平常地說出了一件事。 “二十多年前,你的父親,jian殺了沈青折的母親。” 母親看了一眼他震驚的臉,繼續(xù)道:“我和你父親就是因為這個離婚的?!?/br> 她略低下頭,剪得很短的頭發(fā),遮不住額角的陳年舊傷,縫合的痕跡很丑,破壞了她張揚艷麗的臉。 “我被家里保護得太好了,竟然直接和他理論。你父親惱羞成怒,打我,把我的頭往柜子上撞?!?/br> “我不是什么很有勇氣的人,就跑了。本來打算帶著你一起,但是你父親堅決不同意,因為他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他的位置要你繼承……也是可笑,那么多情婦,居然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br> 她短促地笑了一聲,近乎譏諷。 “后來我聽律師朋友說起來一件事,有人向他咨詢強jian案的相關法律問題,也沒來得及上訴,據(jù)說在冬天不小心失足落河,這件事就不了了之,”她慢慢地說,“那個人叫沈竹,沈青折的父親?!?/br> 她抬眼看向自己的兒子:“作為母親,你的成長過程我缺席了。作為親歷者和證人,我沒有當時就伸出援手。為了彌補我過去的這些過失,我會替你回國,給你父親收尸。然后就二十年前這樁jian殺案出庭作證?!?/br> 母親走后,越昶呆呆地坐在桌邊,幾乎坐了一整天,直到妻子李佳回來。 他近于求助一般,將這件事全盤托出。 聽完了過程,李佳忽然開口:“誰知道她是不是自愿的?” 李佳說:“咱爸那么多情人,哪個鬧出來這種事情了?可能是玩什么戲碼玩過火了……挺多人這樣的。就算不是吧,她不反抗,也什么事都沒有?!?/br> “他父親那件事就更可笑了,不就是想要訛錢?還好是沒給,這種人國內多的是,給了就訛上你了。他失足落水也是他自己不小心?!?/br> “沈青折殺了你爹,”李佳加重語氣道,“他是你的殺父仇人,殺父仇人的苦衷還算苦衷嗎?而且他搞群p的照片我不是給你看了么,就那么一個爛人,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你別想了,”她忽然一笑,“老公,我懷孕啦!” 是的。越昶在這樣的話語中逐漸相信起來,是的,他們咎由自取。 他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投入到新生命到來的喜悅中。 喜悅。他是該感覺到喜悅的。 后來越昶聽說時旭東死了,被人縱火燒死的。那是他為數(shù)不多真正感覺到快樂的時刻。 只是每當他感覺到一點點快樂,都像是看到了沈青折的幽魂,靜靜地浮在眼前一般。 ——沈青折恨自己么? 他的余生都在心里反復地問,卻又隱隱害怕那個答案。 那種熱烈而極端、幾乎燃燒掉生命達成愛與恨,太激烈也太痛苦了,在沈青折走后的每一天撕扯著他,讓他不得不逃避到庸常生活中去,尋求庇護。他用年輕的rou體和刺激來麻痹自己,用家庭生活的瑣碎庸常麻痹自己。 只是午夜夢回,他總還是會在那些人身上看到沈青折的影子。 他總會想起沈青折靠在窗臺邊抽煙的樣子,或者是笑著仰著臉看向自己的樣子。 他有沒有哪怕那么一刻愛過自己? 還是說從始至終,從來都只是別有所圖。 他近乎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后半輩子,連李佳說要離婚的時候也沒有任何表態(tài)。 而后因為喝多了酒,被流浪漢搶走了所有的財物和衣服,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頭凍死過去。 他在死亡的盡頭又看見了沈青折。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沈青折。他們開車去山頂,做過之后,沈青折倚著他的肩膀,指著天上的銀河跟他說,說我們都來自宇宙的星辰,也將歸至宇宙星辰。 他也會變成星辰嗎? 再睜開眼,自己居然成了古代的一個校尉。 他在一片茫然中度過了空茫又無趣的大半年,差不多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他的生活平淡,也沒有更大的志向,只是隨波逐流。 但是又遇到了沈青折。 就好像找到了生活的支點,愛恨拉鋸,都有了傾注的對象。 沈青折背后一陣惡寒,略回過頭,果然是哥舒曜。 這位年輕將領正騎在高頭大馬上,俯視著他,氣勢凌人。 沈青折停了步子,笑道:“哥舒將軍?!?/br> 哥舒曜把他上下一掃,不是很明顯地嗤了一聲,也不下馬:“沈節(jié)度?!?/br> 而后一勒韁繩,走了。 沈青折被灰塵嗆得咳嗽了幾聲,然后小聲對時旭東說:“他好像那個臭臉貓?!?/br> 時旭東本來還隱隱有些擔心,害怕貓看見帥氣肌rou男又走不動道,這下略微放了心。 就他所知,沈青折還是喜歡犬科多一點,來自臭臉貓哥舒曜的危險暫時解除。 時旭東問他:“哪個?” 沈青折學著哥舒曜剛剛的表情,垮起小貓批臉,顯得非常不爽。時旭東看著他,眉眼都帶上笑,碰了碰他的臉。 好可愛。 在哥舒曜臉上就是欠揍,在他臉上怎么看怎么可愛。 人來人往,時旭東很快收回手。兩個人并肩在街巷里走。 沈青折現(xiàn)在是整個長安,乃至于整個大唐的漩渦中心,然而他本人卻異樣平靜,甚至有閑心跟時小狗出來壓馬路。 “臭臉貓昨天開戰(zhàn)略會議也臭著臉,”沈青折說,“對了,他手下是曲環(huán)。是從他爹哥舒翰那里繼承的老部下。” “曲環(huán)?” 時旭東腦內忽然警鈴大作。 沈青折作為淮西招討使,副手是哥舒曜。哥舒曜的部下是曲環(huán)。曲環(huán)的部下有……越昶。 沈青折笑著說:“我昨天還見環(huán)環(huán)了,環(huán)環(huán)一看見我就嚇得不敢抬頭。” 他當時也覺得場面好笑。曲環(huán)對外都夸耀在劍南西川如何威風,于是哥舒曜拉了他來,企圖震懾沈青折。 沈青折一看見曲環(huán)就樂了。 這不是環(huán)環(huán)嗎,幾年不見這么拉了? 環(huán)環(huán)吃得圓潤了一些,下頜線幾乎沒有,全程只顧埋頭吃飯,看都不敢看沈青折這邊。 時旭東沒有心思接老婆的甄嬛傳梗,顯得格外憂慮:“他手下還有……越昶。你會不會有危險?” “不是有你嗎?”沈青折側臉看他,手在衣袖下面勾住了時旭東的手,“別擔心。” 時旭東仍舊擔憂,他作為客軍都頭,不好進他們的軍營,也就沒有辦法貼身保護沈青折。 他思來想去:“我以私人身份跟在你身邊吧。” “什么私人身份?”沈青折逗他。 沈青折準備等一個類似于“夫君”的答案,時旭東說: “侍衛(wèi)。” 沈青折:“……” 時旭東這個人……變態(tài)的時候是真的癡漢變態(tài),正經(jīng)的時候又像是不開竅一樣。 他踩了時旭東的腳一下:“當侍衛(wèi)月薪只有一貫!” “不是應該另給一貫嗎,”時旭東挨了一腳,也不掙扎,茫然道,“我當都頭的薪呢?” 沈青折轉身就走:“被我扣了?!?/br> 時旭東趕緊跟上去,跟老板賣慘談薪水:“沈老板,我現(xiàn)在積蓄都花光了。” 買房子,買鐲子,還有這段時間沈青折的藥錢。 “你想想你都多少天沒做本職工作了,”沈青折忍笑,沒回頭,抱拳虛咳,“咳咳,不過么,暖床可以另外給你錢?!?/br> “按溫度計還是按天數(shù)計?” “按小狗的笨蛋程度計算?!?/br> 時小狗伸手攔住他,眉眼都帶笑:“這個算私人身份吧?” 沈青折把他的手拉住。 他說:“你這個人都是我的私有財產(chǎn)。蓋章認定的?!?/br> “沈節(jié)度?!?/br> 又一次撞到小情侶逛街的陸贄人都麻了,又不敢不打招呼,怕失了禮節(jié)。 沈青折回身看到小陸:“陸學士?” 他硬著頭皮來行了禮,沈青折就說:“陸學士見到我,似乎不是很高興。” 陸贄木著臉:“沒有……” 昨日他被召進宮中,名為赴宴,實則問策。沈青折也在,哥舒曜也在,就連曾去過蜀地的曲環(huán)也在,擺明是為了兩河戰(zhàn)事,為了征討李希烈。 圣人問他的意見,他也就如實說了,說到烏合之眾的時候,哥舒將軍已經(jīng)黑了臉。 沈青折卻仍舊面上帶笑,眼帶欣賞,還在眾人面前對他好生夸贊了一番,說他的奏章榷古揚今,雄文藻思,為人高潔持正,淵亭岳峙…… 夸得陸贄想哭。不是感動的,是被嚇的。 陛下看看沈青折,又看看他,眼神都不對勁了。 筵席過后陸贄果然被陛下留了下來。陛下問他對沈青折觀感如何。 陸贄還是照實說了,觀感確實不錯。除了對他可能大概有意思這一點。 沈青折除了經(jīng)常夸他以及釋放善意,也沒做什么過分的事。 然后陛下的眼神就更不對勁了,思索了許久,終于開口:“前幾日朕與沈卿詳談時,言語間對你也是贊賞有加,嗯……” 李括在等他自己說,為了大業(yè)不如就委身一下。 陸贄也知道陛下在等自己自愿表態(tài),全程裝傻充愣。 此時此刻又遇到了沈青折,陸贄更想哭了。但沈青折面上帶笑:“我昨日對陸學士的夸贊真心實意,絕不是陰陽怪氣。” 他倒寧愿陰陽怪氣。就怕沈青折真心實意,這下他是真的解釋不清了。 陸贄那份奏章已經(jīng)說得非常不客氣了,這都能夸出來…… “不知道節(jié)度昨日可曾聽清,某昨日說的是……節(jié)度是以烏合之眾,捍豺狼之師?!?/br> “聽清了。說得很對?!?/br> 陸贄說的每一條都切中了要害,首先就是混編隊伍和軍隊凝聚力的問題,現(xiàn)在勉強撮合起來不是不能打,但是打起來可能會非常心累。 和這個問題一體兩面的另一個問題,就在于將領。 沈青折暫時是壓不住那些將領的。 就像臭臉貓一樣,這些將領各有各的脾氣,各有各的偏好。這其中居然是曲環(huán)最好管。 這兩個問題被沈青折統(tǒng)稱為驕兵悍將。 接下來就是錢糧。這件事他和李括有交易,錢糧是李括來出。但是出界作戰(zhàn)要出三倍出界糧,這個慣例橫在他們前面,構成了極難解決的問題。斷然取消,也可能兵士干脆就不干了。 與這些內部問題相比,對手的棘手程度居然有點不夠看。 但沈青折絕對不會輕視李希烈這個對手,他要比先前叛亂的四鎮(zhèn)更加難對付。 種種內外困境矛盾,陸贄都在奏章里條條指出,措辭與歸類可能與沈青折不同,但本質上是一樣的。 “敬輿好意,某心領了?!?/br> 陸贄覺得他可能曲解了“好意”這個詞,趕緊阻止他亂想:“某并非好意,只是盼著早日平叛,某在奏章中也說要其余人替代招討使之位?!?/br> 他頓了頓,才繼續(xù)道:“并非其他意思,節(jié)度治蜀有方,蜀布、蜀鞋與西川日報,都可窺一斑。然而戰(zhàn)場畢竟不同于其他,還是要……宿將。何況節(jié)度恐怕也不想命喪沙場。” 陸贄不是不能理解陛下的這一任命,無非是通過日漸繁盛的蜀地財賦,來支撐起這次征討的財政支出。這就需要西川節(jié)度使最大限度的合作。 “此乃圣令,如何反復?”沈青折說,“陸學士所愿,也是我所愿,希望天下太平。” 他走后,陸贄在原地站了許久,像是回到那天阻攔顏魯公的時候,又仿佛看到洪流在自己眼前奔騰而過,他伸出手,卻無力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