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搖擺中立
三人在鬼市路邊茶攤坐下,沈青折給他們各要了杯酥煎茶。 老板請喝奶茶,陸贄不敢推脫,頂著時旭東的冰冷目光嘗了一口,甜得膩人。 “圣人還是奉節(jié)郡王的時候,也曾向李泌贈茶求詩,贈的就是酥煎茶。” 沈青折瘋狂暗示,陸贄覺得他又要泡自己,硬著頭皮裝作不懂。只是道:“某記得那首詩是……旋沫翻成碧玉池,添酥散出琉璃眼。” “陸學(xué)士果然博聞強識。” 沈青折怎么看他怎么滿意。他手下不缺武將,時小狗就不說了,崔寧黎遇也都是將才,還有許多后起之秀。但是文官序列只有謝安薛濤,時旭東偶爾被自己拉過來幫個忙,支起劍南西川現(xiàn)在的攤子非常勉強。 但也不急于一時,他肯定是要在長安再逗留一段時間的,爭取在此期間打動陸學(xué)士。 陸贄的內(nèi)心在倉惶流淚,要是知道沈青折的想法,肯定要對他說:要是打動我,我就得被你家都頭打得不能動。 沈青折又問:“陸學(xué)士知不知道,白日里罷市了?” 陸贄點頭。 他不只知道,他還親眼見著這位西川都頭怎么出的手。又準(zhǔn)又狠,如果拿的不是柿子,恐怕盧杞便要當(dāng)場喪命了。 陸學(xué)士覺得,如果……他是說如果萬一,自己鬼迷心竅成為沈節(jié)度玩的男人之一,恐怕要成天提心吊膽,生怕哪天就被做掉,然后沉到河里。 他聽見沈青折繼續(xù)道:“某久居蜀地,前些時日也是受了牽連,在家養(yǎng)傷,因而對朝中諸事、對長安形勢都不算了解。陸學(xué)士覺得,鬧成現(xiàn)在這樣子是因為什么?其中是否有人教唆?” 陸贄收斂思緒,沉思片刻,搖頭:“間架稅與除陌錢這樣收下去,遲早要生事端。即使無人教唆。” “那便是有。” 他看了沈青折一眼,說:“全長安城這樣多人相約罷市,定有人從中串聯(lián)。說來慚愧,若某是一商人,得知罷市的消息,定要在罷市這日自己偷偷去賣東西,物以稀為貴,好賺個差價。” 確實如此,群體性事件往往是有組織的。聽時旭東的說法,攔馬、哭訴等等舉動與說辭顯然都不是現(xiàn)想能想出來的。 “敬輿認(rèn)為誰是主使?” 陸贄垂眼看著自己的杯子,杯子里旋沫添酥的液體晃著漣漪:“某只說自己的猜測……與殺楊炎、牽連節(jié)度的主使是同一人。” 沈青折仔細(xì)看著他的神情,試探道:“盧杞?他為何要使人攔自己的馬?還讓人砸自己,做戲么?” “……也不是不可能。” “對哦。” 他來長安有一段日子了,對于盧杞此人的jian滑諂媚及表演型人格都有了一定了解。 陸贄重又看向他:“不過主使并非他,某認(rèn)為,這兩件事背后是同一主使所為。” 看他似乎有些猶豫,沈青折道:“但說無妨。” “淮西,李希烈。” 李希烈又在罵娘。 他把顏真卿護在自己身后,大聲對著周圍的將士斥罵:“叫你們好生款待太師,他奶奶的你們便是這么款待的?!” 持著著刀劍的將士圍了一圈,面面相覷。 不是說讓他們來圍毆顏真卿嗎? 怎么危急關(guān)頭,都統(tǒng)又突然沖了出來,護住了顏真卿? 李希烈也沒管他們反應(yīng)如何,轉(zhuǎn)身從臉上擠出來一些笑,上前要跟顏真卿說話,一腳踩到了掉在地上的詔書。 “大膽!” 剛剛一直一言不發(fā)的顏真卿忽然暴呵一聲! 他仿佛是氣急了,臉頰帶著胡須都在顫抖,俯下身去從李希烈腳下扯出詔書,撲去上面的灰,維系著一個日薄西山的中央政權(quán)最后的臉面。 “罪臣——咳咳,”顏真卿被灰塵嗆得咳嗽,“罪臣——李希烈——” 媽的,這老倔驢……他都這么溫和了…… 李希烈向旁邊一使眼色,別將董侍明立刻上前,捂住了顏真卿的嘴,將之往屋內(nèi)拖。 這位罪臣笑道,說話難得文縐縐起來:“我專為太師設(shè)了接風(fēng)宴,夜已深了,還請?zhí)珟熩s緊落座。” 顏真卿被一路強行拖到屋內(nèi)。室內(nèi)堪稱輝煌璀璨,叫燈燭照得宛如白晝。李希烈不知在許州斂聚了多少財富,堆疊成了這般富貴場景。 他被人扔在了席上,李希烈的腳步聲隨即響起。他揮了揮手,示意上菜,自己徑直坐到了上首。 顏真卿剛剛被人扶起,連幞頭都歪了,勉強整理好,手里仍舊攥著帛制詔書,叫手汗洇濕了一片。 他扶著案桌,顫顫巍巍站起來,七旬老人,腰背仍舊是挺直的,重新展開了手里的詔書:“罪、罪臣李希烈——” 李希烈皺了皺眉:“太師舟車勞頓,路上應(yīng)該沒怎么吃東西,來人!幫太師多吃一點。” 言畢,即刻有人上前控住顏真卿手腳,又有人將油膩不堪的通花軟牛腸往顏真卿嘴中塞。羊骨髓灌入的軟牛腸本該是美味無比,但放冷了之后混著腥膻味道,令人作嘔。 “罪臣——” “再塞。” 一整個的烤鵪鶉,又稱箸頭春,被塞進了顏真卿的嘴里,叫油膩反胃感更勝一籌。 即使是被噎得說不出話,他也從喉嚨里發(fā)出了駭人聲響,仿佛是在喝罵一般:“嗬——嗬——” 旁邊人一時嚇得不敢繼續(xù),抬頭看了看上首端坐著,表情陰沉的都統(tǒng)。 李希烈說:“再塞。” “都統(tǒng)……不能再塞了……” 通傳聲解救了顏真卿,他跌坐在席上,嘴角盡是食物殘渣,還有些油塊,狼狽不堪。 他恍惚間,看見進來了四個使者,自稱是什么冀王、趙王、魏王、齊王,他們有志一同地向上首的李希烈進言道:“愿亟稱尊號,使四海臣民知有所歸!” 這又是給他看的一場戲了。 李希烈嘴角勾起一點笑容,指了指這四個人,對顏真卿說:“太師可看到了?四王都遣使者來,這就叫眾望所歸。” “四王?”顏真卿冷冷看著那四個使臣,“不過是四個犯上作亂的賊子罷了!” “那太師可認(rèn)得此人?”李希烈又指向下首,“此人叫李元平。” “你就是汝州別駕李元平?”顏真卿怒目而視,被他盯住的李元平羞愧難當(dāng),即刻起身下拜,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李希烈道:“別駕要比太師看得清形勢,開城納降,叫汝州免遭兵燹之禍。” 他嘴唇顫抖,指著李元平:“你……你……” 就是這人,只會夸夸其談,不堪一用,叫汝州落入李希烈這等豺狼手中! “來日我稱淮西王,太師可為我淮西宰相!” 伏在地上的李元平竟也道:“是……是,宰相之位,非魯公莫屬。” “宰相?”顏真卿忽然笑了兩聲,“宰相?哈哈……我已經(jīng)是七十歲的人了,七十歲……哈哈,家國淪喪,親族凋殘……你以為,區(qū)區(qū)一個宰相之位就可以誘惑我了?” 他的聲音驟然拔高:“當(dāng)日我的兄長顏杲卿罵安祿山,守節(jié)而死!今日死生已定,我便要罵你李希烈而死!罪臣李希烈,以下犯上,包藏禍心——” “把他填到坑里,活埋!” 旁邊人立刻將顏真卿拖了出去。 屋內(nèi)靜得嚇人,李元平愈發(fā)不敢起身。 過了許久,李希烈驟然掀翻了面前的案桌,湯盤碟碗散了一地,混著各類湯羹rou汁。 他猶不解氣,上前狠狠踢了李元平一腳,但對方宛如縮進殼里的烏龜,挨了一腳,一動也不敢動。 沈青折似乎很喜歡那家的酥煎茶,連續(xù)了兩杯,時旭東記在心里,準(zhǔn)備第二天給老婆帶。 第二日,巳時過半,時旭東提著奶茶外賣回來,發(fā)現(xiàn)青折在廊下看書。 他支著下巴,長發(fā)在背后挽起,還有幾縷散了下來,半身浸潤在冬天冷而干燥的陽光里,半身落著斑駁樹影。 手腕上套著嵌青色松石的金手鐲,那支青石凍兒。 時旭東不自覺地放柔聲音:“怎么在外面?” 沈青折抬眼看他:“你回來了。” 說著便平平伸出手。問他要吃的。 時旭東一頓,而后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這下叫沈青折笑起來,抓住了他的狗爪子,說,“收到了。” 時小狗的耳朵又紅了。 他跟老婆拉著小手,又舍不得放開,但是又要掏東西。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窘迫,沈青折挨著他,拉開他的褡褳,里面是兩杯酥煎茶,用布封著口,拿細(xì)線密密扎著。顯然是時旭東這個現(xiàn)代人的主意。 時旭東說:“這家做得太甜了。” “還好啊……”沈青折拉了一下他,示意他坐下。 時旭東挨著老婆,輕輕用頭撞他:“想什么呢?” 眉頭都皺起來了。 沈青折看著他:“本來昨天就要跟你說。我遇刺這件事是李希烈所為,這個消息,是顏真卿給出的。陸贄昨天也這么說。” “……怎么了?” 時旭東已經(jīng)把李希烈列為了二號仇人。 頭號仇人是越昶。 “我回憶了一下他們的語言,神情和話語組織方式。陸贄顯然是……”沈青折斟酌著措辭,“不太成熟。” 正好這兩次時旭東都在場,仔細(xì)回憶了一番,也覺出不對:“顏魯公似乎是在引導(dǎo)你,很高明。” 顏真卿只是說,那支箭是淮西的箭,“李希烈”這個答案是沈青折自己得出來的。而陸贄則直接給出了答案。 人總是會更相信“自己”得出的結(jié)論。 “我敬慕顏老的高義。他是絕對的忠臣,而且也沒有掩飾自己立場的意思。陸贄也同樣,和李括其實是站在一個思考角度出發(fā)的。” 時旭東明白了:“讓我們以為是李希烈所為,對他們而言,或者說對于朝廷而言是有利的。是誰做的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認(rèn)為……或者說劍南西川將淮西視為敵對方。” 沈青折把自己面前的紙拿來給時旭東看,紙上最大的兩個詞,一個是“藩鎮(zhèn) ”,另一個是“中央”。 兩者之間的用細(xì)細(xì)的線連接。 而后“藩鎮(zhèn)”之外連出三個詞匯“擁護”、“反叛”和“搖擺”。 沈青折的手指落在了“搖擺”二字上面, “反叛自不必說。恭順者,如江淮一代,歷來是派駐中央文臣坐鎮(zhèn),也是稅賦重要來源,甚至自己減兵也要供上中央。” “但搖擺者是力爭的對象。”沈青折說,“比如劍南西川。小德是多疑,但不是傻,哪怕不親近,也絕對不能倒向反叛陣營。讓我和李希烈處于敵對的關(guān)系是有利的,我會在仇恨的驅(qū)使下和中央更為親近。” 拉一批,打一批,殺一批。這就是帝王的手段。沈青折覺得如果換他,想要削藩的話,他也會這么做。 只是他現(xiàn)在愈發(fā)好奇,到底是誰動手殺了楊炎,又是誰發(fā)出的第二箭。 或許過兩天得和時旭東去勘察一下現(xiàn)場……時旭東應(yīng)該不會有ptsd吧? 時小狗又問:“昨天聽到拆宅子,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好像是想對他說什么,但是陸贄馬上來了,破壞了他們倆的約會。 “那個宅子的主人叫馬璘,以前是涇原節(jié)度使……我在想,或許我覺得間架稅和除陌錢不大好,是站在被波及的平民角度來看,站在小德角度來看就不太一樣了。” 這也是他們不大習(xí)慣的一個視角,因而忽略了很多事情。 沈青折頓了頓,繼續(xù)道:“收間架稅是要考察丈量屋子大小與間數(shù)的,他可以借著收間架稅的名義,探清那些節(jié)度使在長安城的資產(chǎn)。甚至可以借此名義拆除豪奢的宅院,比如這位涇源節(jié)度馬璘。陸贄說的是對的,間架稅和除陌錢,動的不只是平民百姓的利益,更影響了上面那層,一些節(jié)度使或者土豪的利益,所以必然推行不下去。” “但就算現(xiàn)在叫停,這幾個月征的稅款也足夠小德給中央部隊發(fā)餉錢了。小德永遠(yuǎn)穩(wěn)賺不虧。” 時旭東忽然道:“你叫他小德。” 沈青折茫然抬頭:“怎么?” “你都沒叫過我……”時旭東悶悶地說,“這種昵稱。” “我叫他的廟號,怎么就算是昵稱?”沈青折忍不住笑,去摸他狗耳朵,“好了,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