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居大不易
太極宮紫宸殿內,山影重疊的帷帳攏住一室熏暖氣息。內侍伏在茵褥上,小心以對: “回陛下,沈青折住在崇仁坊的邸店中,第一日先是去了趟東市,買了些吃食與器具,又找了個叫吳大的牙人,說是要買間宅子。這兩日便都在……看宅院。” “宅院?”李括攏著手爐,皺眉,“沈延贊在宣陽坊的大宅子不是空著么?” 楊炎忽的出聲:“入朝未見,不入私第。” 不只是李括臉色稍變,盧杞的臉也有些陰沉。 這楊炎,又在指摘陛下了……盧杞陰著一張臉,心里轉著無數個念頭。 楊炎如今是中書侍郎,他則是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論起來,他們二人是平起平坐的宰執。 然而楊炎靠著兩稅法很是出了風頭,氣焰愈發囂張,去年更是誣殺了度支使劉晏,叫內外上下一時人心惶惶。 照理說,宰相們每日中午都要在政事堂一同用餐,楊炎卻常常稱病不來。 無非是嫌棄他容貌丑陋,身材短小…… 盧杞惡念自心中滋生,纏繞不去,面上卻依舊堆笑,替陛下圓著場: “陛下當真是好記性,沈延贊那宅舍,也稱得上是堂皇富麗。不過么,當日成都被圍,沈延贊可是扔下這個兒子便跑了,估計這大宅子也輪不到沈七郎來住。” “他也是可憐,才剛及冠吧?”李括輕輕揭過這個話題,“李希烈處,要如何應對?” 真實的情況,要比月報上能披露的危險很多:李希烈根本就是反了! 本是派他去平叛,然而他卻擁兵自重,與朱泚等人暗中勾結,自稱天下都元帥、太尉、建興王。 盧杞思忖片刻,搶先道:“派人安撫。” “為何?”楊炎輕蔑地看他一眼,“派誰去?” 盧杞按下不快,先小心覷了眼陛下臉色,見無異常,這才回答第一個問題: “李希烈此人年少驍勇,恃功驕慢,所以他的臣下不敢勸諫于他。必須要派持重之人去,曉以利害,他必然會回轉心意,衷心悔過。” 楊炎剛要出聲反駁,卻見李括略一頷首,盧杞便自顧自說了下去:“這要派,便派重臣、忠臣,此人——非顏真卿莫屬。” 三朝舊臣,名震內外的太子太師顏真卿。 也是盧杞最為厭惡之人。 讓他安撫李希烈那等暴徒,必然是有去無回。 當日他試圖把顏真卿排擠出長安,顏真卿卻告訴他:“當日亂時,你耶耶的頭顱送到平原郡,臉上都是血,某不忍心用布擦拭,是自己親自舔干凈的!” 盧杞當時感激涕零,對他叩謝大恩,轉頭卻愈發恨起了這老夫。 在盧杞看來,這是挾恩圖報,是想要威脅他,若是能把他除去,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亂中舊事…… 李括略一思索,居然點頭應允。楊炎雖也不喜顏真卿,卻也覺得不大妥當。但一時怔愣,來不及阻止。 命運的陰影,又一次籠罩在那位三朝老臣的頭上。 “一千貫?” 沈青折把宅舍地基契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看了看身側的時旭東。 對方仍舊看著他,平靜眼神中隱含著期待。 “這都夠我們在成都買好幾倍的地了……” 這才是個二進的院子。 但在時小狗期待的目光中,沈青折咬牙,對牙人說: “再便宜些?” 牙人吳大拱手笑道:“一千貫已是最低的價了,亂時荒廢的宅子才要這么低的,這是主人家中生變,急著需錢。” 他看了看面前兩位略顯年輕的郎君,衣服用的是時下時興的蜀錦,估計是官宦大家出來游歷。看氣度看穿著,絕對是拿得出來這筆錢。也可能出門在外,一時窘迫。 吳大又道:“若是一時轉圜不過來,還可借公廨錢,是官府放的貸,月息四分……” 沈青折拽了拽時旭東的躞蹀,對牙人說:“某等商量一下。” 他們倆背著牙人,看著清亮亮的井水里映出來兩張臉。一張垮著小貓批臉,是沈青折,一張帶著點兒不太明顯的笑,是時旭東。 沈青折極難啟齒,看著井水里他的臉:“借點兒?” 他偏頭看著沈青折,壓著聲音:“是誰路上說包養我的?有借錢包養的嗎?”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作為節度使,蒲州沈家人——手上沒錢。 蒲州那邊不必說。去年七八月沈青折回蒲州,打了個照面,沈延贊就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兒子,沈青折也知道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兒子。大家心照不宣,都不說破,在書房內長談了一次。 仍可以蒲州沈家的名頭活動,但除了名頭,沈青折也不會獲得任何資源,卻要照拂沈家其他入朝為官者。 沈青折答應了。 他也能理解沈延贊的選擇。一個死了的兒子,和一個當上節度使的“兒子”,怎么看都是后者更有利一些。 那種淡漠和無情,讓沈青折未免為原主感到悲哀。 至于劍南西川這邊……沈青折其實有各種合理合法或者不合理不合法的方法橫征暴斂。 但是還是那句話,有所為有所不為。 他的錢一開始是投在戰后重建中,后面是花在劍南西川的生產建設中。吃穿用度很省,但也沒省下來多少,拿下這個長安的兩進院子顯得有些吃力。 時旭東和沈青折看了兩天下來,對這個宅院最為滿意。 交通自不必說,在東市旁邊的安邑坊,緊鄰長安CBD。兩進的院子并不算太大,八間左右,還有東西廂房,以回廊相連,陳設雅致,家具齊全。前主人還引了活水,做了個小池塘,如今水面凍著,但可以想見開春之后的景致。甚至還架有秋千。 時旭東合理懷疑,某位甄嬛傳愛好者是看上了秋千。 甄嬛傳愛好者又拽他的袖子,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說:“你不想在秋千上做嗎?” 時旭東看了他一會兒,喉結滾動。 而后轉身向牙人走去。 吳大見他二人議定,先給遞了一個臺階:“年關時候,市面上的宅院本就少,這也是某手頭能拿出來最好的一處了。二位若是不急,也可開春再來看看。” 時旭東搖頭:“一筆付清。落契吧。” 跟在后面的沈青折:“……” 吳大笑開:“好!某先祝賀二位喬遷新居了。” 沈青折覺得某只狗可能更想聽到“祝二位新婚快樂”。 他在后面偷偷擰了時旭東一把,沒用。沈青折看見他從袖子里掏出來飛錢,遞到笑逐顏開的牙人手中,點驗清楚。 飛錢算是現在的銀行匯票,可以從進奏院兌錢——只是時旭東有帶這么多嗎? 時旭東看著手里的賣宅舍地基契,等牙人走了,又看了很久,直到后面沈青折挨上來。他的從臉埋在時旭東寬闊肩背上。熱烘烘的。 “怎么感覺你這么高興?”沈青折抬手,揪他的狗耳朵,把他凍得通紅的耳朵捂住。 因為被捂著耳朵,時旭東覺得自己的聲音帶著些悶響與回聲。模模糊糊,總不真切。 說話間悶悶的震動,傳遞給沈青折。 他說:“我們要有家了。” 在唐朝,在長安,他們兩個的家。 趕在建中三年的最后一天。 “成都不算家嗎?”沈青折怔愣了一會兒,挨在他身上,“還是說……” “在成都總會有別人來打擾……不算的,”他看著手中的契書,“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家。” 沈青折哼聲,聲音帶笑:“跟狗一樣,撒尿圈地盤。” 還未進行朝會,即使買了間房,也只能繼續住在邸店里。 晚上,時旭東在邸店里讓他知道了什么叫圈地盤。 沈青折被cao得掉下榻去,暴露在清冷空氣中的身子微微發抖,上面布滿了時旭東留下來的痕跡。 時旭東跪坐在榻上,抓著他的腿根往自己懷里撞,他的上半身卻在榻下,在厚厚的茵褥上,腰懸空著。 這間邸店似乎過去是用來接待胡商的,鋪著暗紅色的織紋毯,襯得他格外白。長發散在腦后,輕云般柔軟。 時旭東看得目眩神迷,偏頭親他的腿,親他泛了紅的膝蓋。 沈青折被他射得一身都是,迷迷糊糊間,被他抱起來簡單擦了擦。 “腰要斷了……”他小聲抱怨。 時旭東湊過來親他。 古代的夜晚安靜得過分,今夜外面卻亮得不同以往,沈青折安安靜靜地被他親了好一會兒,鼻端嗅著,除了時旭東身上的氣味,石楠花的味道,還有些銳利的冰雪氣息,從窗縫門縫里執著地刺入。 “是不是下雪了?” 他讓時旭東抱他去窗邊,支開窗子。 一片蒼茫的白色。 菜畦般整齊排列的各坊,像是被雪洗褪了顏色,那種整齊劃一橫平豎直的莊重肅穆,在雪夜里格外凸顯出來。 雪籽撲在臉上,很冰,有些疼。沈青折吸了口氣,滿肺都是冰雪的清涼氣息,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時旭東又緊張起來:“關上吧?” 沈青折搖頭:“散散味兒。屋里好難聞。” 時旭東“嗯”了一聲,單臂抱著他,一手拖來被褥,又在他外面裹了一層。 “這樣好傻。”沈青折笑。 時旭東用被子把自己也罩住。 沈青折看著他的樣子,有些想笑,又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心酸。他捧著時旭東的臉,低頭親住了他。 無論多少次,無論是什么時候,時旭東都會沉浸在沈青折給他的吻里。 很涼,也很輕柔,像是太陽升起來就會化掉的冰雪。 讓時旭東想起了那些年復一年孤獨的夢里,不曾存在過的吻,天一亮就會醒來的夢,天一亮就會蒸發掉的露水。 他虔誠希望……希望天永遠不亮。 沈青折離開了點,感覺手上沾了一點濕意,估計是或許是雪籽落在時旭東臉側,被他捂化了。 他笑了笑,又親親時小狗的額頭:“沒點長進。” 時旭東不反駁,只是應聲。 “希望來年是個好年景,”沈青折看著長安的雪夜,偎依著他,輕聲說,“時旭東,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