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首惡當誅
唐王朝中后期,經歷安史之亂后,藩鎮割據與中央集權逐漸成為了不可調和的矛盾。 而戰爭是一切矛盾斗爭的最高表現形式,是最暴力的手段。 談判,能打才能談。一旦開打,首要目的在于要把對方逼退回談判桌上,爭取一個比較合理的條件。 沈青折在等對方先動,他估計曲環——或者說越昶也在等他先動手。 等部隊整休完畢,等誰先熬不住。等戰機。 這期間,往來信件沒有斷過,大都是在拉鋸扯皮,沈青折看著就心煩,后來索性都交給謝安處理,自己去考察成都府的下水道建設。 城市給排水設計是一門大學問。沈青折帶著翠環在成都府里,坊內坊外,走走轉轉。 吃東西為主,考察為輔。 翠環停下來,指著那間糖鋪,對沈青折眉飛色舞:“當時我一個箭步沖上去,抓住老板說:‘將人交出來!’老板嚇壞了,立刻求饒:‘翠書記,饒我一命!’” 她表演得活靈活現,仿佛確有其事。沈青折失笑:“怎么與謝郎說的不一樣?” 翠環心虛道:“是么……哈哈……” 為了糊弄過去,她自己掏錢,買了一兜石蜜。那老板記得這位惡童,又戰戰兢兢附送了一大把。 最后全都給了沈青折。 沈青折十分受用,含著石蜜和她繼續在城里轉來轉去。 這樣幾天下來,城市給排水設計沒見拿個方案出來,倒是時旭東,每天親老婆的時候都覺得,舌頭要比昨天甜一點。 只是翠環的臉圓了一圈,沈青折卻像還是老樣子。 翠書記回來找時都頭告狀,說沈郎總是拿著吃食,兀自想起事情來,最后忘了吃,都進了她的肚子里。 只有石蜜是一把接著一把,全叫沈郎一個人吃了,她一顆都沒撈著! 太過分了! 時旭東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晚上揪著貓的后頸,讓他少吃點糖。 沈青折只會嗯嗯嗯胡亂應聲,時旭東按著他的后腦,嘗他的舌頭,仍舊是甜津津的。 在繁忙、焦慮、充滿石蜜和沒事找事的等待中,就到了立冬這一日。 發餉和發冬衣的時候。 “蔣四朗,復袴二,一白絁,一白布。襖子二,一褐絁……陳九,復袴二……幞頭七,鞋七,欠絁一匹充……” 火長一一點驗之后,還要比對被袋上的記錄,一火十人,都要細細看過,若有缺少的,便與補足,如剛剛點完之后,發現還缺陳九的鞋,便用粗綢布一匹補足。 點驗之后,還要抄寫一本交與營司,以便日后核實。 “火長,今年倒是發得足,”得了一匹絁的陳九笑道,“這布是沈郎變出來的么?” “說不準真是呢,”蔣四朗笑道,“某昨日上街,還見著沈郎了,繞著水溝看來看去的。他同我說了兩句話,問我平日里吃不吃得飽,上官有沒有苛待。” “呀,”旁邊人倒是想起來,“沈郎是這幾日都在街上轉么?好幾個見著他的了。” “我倒是聽來一個說法,”又有一個同鄉壓低聲音,“前些時日,咱們在維州的時候,摩訶池有聲巨響,便是那沈郎座下金童林翠環與護法謝子安,一同將惡龍鎮下了摩訶池!沈郎這幾日是在勘龍脈,設大陣呢,日后還要請建元寺高僧來作法。” 火長咳咳兩聲,打斷他們的紛紛議論:“上次說的,事可都考慮清楚了?” 便是說與那些長安援軍對上的事。 他們可以自行決定去留,若不愿意,領了冬衣自行回家便是,也不耽誤他們過年。 一火十人,俱都沉默。 據說那些家鄉克復的維州人最為積極,全部毫不猶豫跟著沈郎。 他們十人都是周邊州縣的,沒有維州人。 蔣四朗猶豫道:“某家在江油,家中女郎還小,想著,想著帶妻女去村中避禍……此番便……便不去了。” 火長卻沒有說什么,拍拍他的肩膀:“好,還有么?” 有了這么一個人打頭,剩下人陸陸續續站出來,最終竟只剩下四人,面上也都有些猶豫。 火長笑了下:“無妨,沈郎如何人,你們也曉得,絕對講信用。” 蔣四朗抱著自己的被袋:“如何便要與曲大將軍對上了?” 火長不急不緩道:“某聽上面突將講過,簡單來說,是因為長安要的太多了,西川給不起,怕他們直接打過來,這才要有備無患。咱們現在也還在爭取,能不打則不打,能談則談。因此聽我句勸,現在想走趕緊走——當然,若是日后再對上吐蕃還這樣,某才要笑話你們孬種。” 幾個人哈哈大笑,有人說:“吐蕃人才孬種,維州那次,幾個吐蕃人被我一個人打得屁滾尿流!” 蔣四朗笑完了,正要走,火長卻又說:“還是等午后再走,現在去或許還趕得上,今日在摩訶池邊兒,對吐蕃大將行刑。” 摩訶池邊不知何時搭起了高臺,四邊擠擠攘攘,都是圍觀的人,散花樓上也有人探頭來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臺上。 蔣四朗趕到的時候,似乎已經進行大半了,他看見旁邊一個個人,要么滿臉憤怒,要么涕泗橫流,更前面更有哭得失態的郎君婦人。 “怎么了?”蔣四朗問,“剛剛怎么了?那云什么吐蕃人斬了沒有?” 他拉住的是一個怒發沖冠的郎君,對方看著他,卻一愣,注意到他的軍伍打扮,忽然激動地攥住他的手道: “這位郎君,維州,維州之戰郎君可在?” 蔣四朗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只是努力抽回自己的手,一邊道:“在……” 而且他還是黎兵馬使一部的。先頭派出他們去占山頭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要回不來了。 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后,蔣四朗莫名其妙發現,他們贏了。 這個“在”字還未落地,對方立刻高呼起來:“某認識一位軍爺!正是當日維州之戰的悍勇之士!” 蔣四朗被人團團圍住,周圍人紛紛喊他“恩人”,鼻涕眼淚都蹭在他新發的襖子上。 他好不容易掙脫開,終于明白剛剛發生了什么。 居然是叫愿意上前的維州人,用喇叭訴說當日維州城破后的慘烈經歷,聽得經歷過未經歷過的人皆都潸然淚下,更有文士當場賦詩,摩訶池邊一時哭泣聲綿綿不絕。 維州克復,可他們遭過的苦,受過的難,不是那么輕易可以抹平的。 昔日云尚結贊之父論器然攻維州不下,便將養女嫁與維州守衛,生二子。二十年后云尚結贊攻城,那二子便為內應,打開城門,維州遂陷。 下維州后,便是焚燒廬舍,擄掠人畜,斷山神之首,丁壯羸老者皆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 維州親族,十不存一,如今剩下的這些人,哪個不是背著滔天恨意?斬首?斬首哪里足以平他們心中的怨氣,哪里足以告慰死去的維州人? 蔣四朗心里震動,隔著人群,看見高臺上,一個接著一個的人,每個人都持著自己的武器,匕首、長刀、或者干脆是頭上拔下來的素簪,把那吐蕃大將捅得渾身是血。 有一個婦人抱著自己的孩子,動完手之后,竟是要抱著孩子投了摩訶池! 他下意識往前邁步,那婦人已經叫人趕忙攔了下來,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聲音凄厲,宛如杜鵑啼血。 劊子手的快刀,在此刻對于云尚結贊而言竟像是一種仁慈。 白光閃過,頭顱落地,骨碌碌滾了很遠,臉上竟然是帶著笑的。 蔣四朗直到坐在回去的驢車上,雙腿都在微微顫抖。過去他不知道為何而戰,此時此刻,某個念頭卻如此清晰起來。 為了自己的妻女,未來某日不至于像今日那個婦人一般…… 去江油的路前半程好走,是因為沈郎鋪了所謂的新路,又平又穩,一點顛簸都沒有。但是越是接近江油,速度越是慢下來。 蔣四朗抱著新得的一些衣服,幾匹布,想著或許可以給妻女都各裁制一件新衣服。 他想著她們臉上的笑容,愈發高興起來,在驢車上眺望遠方,隱隱可以看到城郭的影子。 但是江油的城郭逐漸出現在眼前,他的高興像是被澆滅了一樣。 驢車停住,同鄉的神色有些驚恐,回頭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他們看見城頭上,立起了吐蕃的旗幟。 屬于論頰熱的,隴右吐蕃的旗幟。 謝安的腳步有點急,他匆匆跨過門檻,繞過屏風:“沈郎,出大事了!” 沈青折在給翠環扎辮子。 謝安:“……” 謝安把手里的信往案桌上一摔:“曲大將軍的信——” “干嘛?”沈青折沒抬頭,專心研究翠環的小辮子,“這回是罵我擅權僭越還是罵我妖言惑眾?” “是曲大將軍的……” 謝安忽然頓了頓,這才看見旁邊面無表情站著的人。 這是時都頭嗎? 這誰啊?哪里來的妖物? 謝安盯著那滿頭珠翠,面上撲了層厚厚脂粉的人,木然道: “求援信。論頰熱是佯退,今日突然發動攻擊,拿下了江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