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新仇舊恨
“越校尉,幸會。” “幸會?”越昶逼上前一步,“恐怕是沒想過再見到我,是么?” “越校尉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伸手來抓沈青折的手臂,還沒有碰到,對方后退了一步,幾乎挨到墻根,眼神很冷,渾身發抖:“別碰我!” 越昶甚少看到他如此抗拒。 他知道沈青折是蓄意接近。在他這里蓄意接近的人太多了,要么為財,要么為權。沈青折蓄的意完全不同,卻殊途同歸,對他一貫是予取予求的。 然而沈青折的乖順終究是假象,柔軟的皮毛下面藏著鋒銳指爪。 這樣的貓,只有把指甲全拔了才能養。 越昶想著,他想要沈青折一無所有,只能依靠自己,只能看見自己,任人施為,才能解他心頭的恨。 扭曲的仇恨、生疏的思念、或者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叫他不由自主往前,逼得更近了一些,帶著與生俱來的侵略性。 他在發抖了。 越昶張口,想說些什么。 但他們之間有什么可說的呢?新仇舊恨,糾纏盤桓,幾乎成了打不開的死結。 說公事,倒顯得欲蓋彌彰。說私事…… 他現在想上沈青折。 cao他媽的…… 一個人對自己的誘惑力有多大,才可以大到,死之后十多年里,還經常想起來。 仿佛沈青折的生命沒有在不可逆轉的一聲槍響里結束。當越昶和像他或不像他的陌生人rou體糾纏的時候,當越昶迎來自己的女兒的時候,每當這些能讓他感覺到生活的快樂的時候,沈青折的幽魂仿佛就在他黑暗里浮現,無窮無盡的黑色河水,延展而來。當越昶開始從每一個過客身上尋找沈青折的影子,他就明白自己無路可逃了。 越昶攥住他的手腕,剛要說些什么,突然眼前黑影一晃。他被什么勒住了脖子,猛地往后一拽。越昶下意識要上手扯開,又被猛地肘擊,登時被震出去數米遠。 他穩住身形,抬眼一看,是時旭東。 對方一手握著把硬弓,正把另一手提的東西放下。 越昶這才反應過來,剛剛正是被他用弓套了脖子,弓弦勒著往后拽。 時旭東……他猛地咳嗽,回想起來,連沈青折的后事都是時旭東處理的。 以親屬的身份。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就勾搭上的。 越昶也是后來才查清楚,是時旭東幫沈青折埋的尸。 居然一直沒有人追究他的包庇罪。 越昶怎么也要追究一番。 “時紀委,”越昶忽然笑起來,“不知道被火燒死的感覺如何?” 時旭東正把給老婆買的吃食放下,聽到這話,面沉如水,一句話都沒有說。他抄著那把硬弓,照著越昶的面門直劈過來。 越昶反手一擋,順勢抽出環首刀,刀身在陽光下折射出幽藍光芒,斜切而過——卻只劃破了外層角筋,刺入弓里側牛角縫隙,一時不得脫出。 時旭東趁勢往前下壓,借著弓身的彈力反身躍起,兔起鶻落,準備將之踹飛出去。越昶卻也順勢往側邊稍移身形,叫對方撲了個空。 去勢不減,時旭東觸地時一個滾翻,消減沖擊力,撞碎了一路的陶土花盆,聲響引得屋中的人紛紛出來看是怎么回事。 吐蕃使臣與南詔使臣竟都在此處,此刻隔閡盡消,居然頭挨頭看熱鬧。 薛濤也走到了門邊,手里還拿著份沒寫完的文書。 她看見時都頭從一地狼藉里翻身起來,拍拍身上的土,似乎是還未整理好,那校尉卻已提刀而來,動作迅疾。 刀鋒凌厲,然而時旭東側身躲過,隨即用硬弓套上。 時旭東的硬弓部分裹鐵,與兵戈相碰,竟然有細小火花迸濺。他一路順勢套到腕處,便往旁發狠一拉,叫越昶脫手。 然而越昶卻并未脫手,反而向外平砍來。 間不容發,時旭東只得及時脫身。 弓弦斷裂。 越昶只可惜這不是時旭東的人頭。 弓弦在兩端散落,隨著主人的動作在空中散出優美的弧線,硬弓被當作刀一般劈砍而去,居然發出了錚然之聲—— 鐵胎弓。 不只是外表部分裹鐵,弓背也鑲有鐵條,使得弓身極重,即使是以硬度著稱的唐刀也無法擋住全力一擊。 刀身寸寸碎裂,越昶也被逼得后退數步。 時旭東扔開弓,曲張著微微顫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頭。 而后一拳掄到他的臉上。 “呼——”時旭東輕輕喘著氣,滿頭滿臉的汗,繞過越昶往沈青折那邊走。 走著走著,才想起來一件重要的事。 忘了甩一句,這一拳是替青折打的。 時旭東有些后悔地抹著臉上的汗,走近老婆,卻也不離得太近,以免給他壓迫感。 沈青折看上去很糟糕,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臉色慘白,只是看著他靠近。 時旭東微微屈下身子,一直盯著他。 “沒事了,貓貓,沒事,”時旭東低聲安慰,伸手,小心地摸他的臉,“別怕。” 沈青折沒有躲。 他垂下眼,拽住了時旭東的衣袖,想要笑的,但是鼻子卻忽然涌上一陣莫名其妙的酸楚。 他只能努力忍回去。時旭東卻笑了下:“我手上都是土。” 把白貓摸成了小花貓。 小花貓也努力笑了笑:“算是新典故?兜中餅尚溫……” “不是餅,”時旭東把那兜吃食打開,“是糖角,富春坊里新出的做法,我排了好久,這才來晚了。” 時旭東說:“對不起。” 從地上爬起來的越昶忍著鼻梁的酸痛,盯著那兩個吃起了糖角的人,心想: 我他媽還沒死。 幾個人重新在屋內坐定。氣氛或多或少有些詭異。 打歸打,談還是要談,雖然rou眼可見長安和藩鎮是絕對談不成了。 劍南西川的都頭,把長安的校尉給打了。這件事太詭異了。 當事三人,一個臉上掛著明顯的傷,面色陰沉,一個束手立在他們節度使身邊,沒什么表情,至于事件最中心的西川節度使面色沉靜,但臉上帶著可疑的臟痕,似乎是土。 薛濤的視線從他的臉上,挪到時都頭還沒洗的手上。 嘖嘖嘖。 這比月報上沈青折胡編的什么行紀精彩多了。 暗流涌動。 薛濤率先打破了沉默,笑吟吟道:“剛剛便說的是,吐蕃當歸還秦、安樂、原三州,統一歸西川管理。賠款八千緡,可分數年交付。于維州、雅州開互市,互市貿易自由,不得橫加干涉……至于云尚結贊,首惡當誅,處斬后頭顱當帶回長安,獻與陛下。” 一條條說下來,吐蕃使臣皮笑rou不笑。 “南詔都由太和城遷至羊苴咩城……” 南詔使臣rou笑皮不笑。 “若是沒有疑問,二位便可報請國主了。煩請通告,西川不怕再打一次,只是下一次便不會只到維州為止了。長安么……”薛濤看了一眼按著傷口的校尉,甜笑道,“也是這個意思罷?” 越昶陰著臉點頭。 兩位使臣忙不迭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屋子。除了剛剛看熱鬧的時候松快了些,這幾天都在這兒遭罪,剛剛這三個人進來,叫屋里都冷了幾個度。 總算是談完了。總算是能走了。 他們走了,沈青折開口:“如果曲將軍還是那些條件,就不用談了。” 越昶說:“怎么?不愿免賦稅么?也是,成都本來也交不上來什么稅。” 沈青折抬眼,看他一眼。 “你說要談賦稅,那就談賦稅,”他說,“西川交給長安的賦稅少,但各種名目的月供、年供卻源源不斷地送往長安,這件事便不認了嗎?” 其實沈青折很清楚,自己是在強詞奪理。 各地藩鎮賦稅交不上去,卻喜歡給長安各種名目的“上供”,就像老板不給員工漲工資,卻喜歡發各種名頭的獎金一樣。 漲了工資,日常支出成本就增加了,而獎金是可以隨時調整的,是不穩定的。 與此同時,還可以上供的名義,更進一步榨取民力,搜刮民脂民膏。 很難說長安那邊知不知道,但是缺錢是顯而易見的,收不上來賦稅也是無法解決的困境,于是只能靠藩鎮的打賞勉強過活。 “看來沈節度是鐵了心。” “是長安先讓人寒了心,”沈青折說,“你們拉著軍隊來了,在德陽一駐就是十幾天,我們打九隴的時候不見援助,打維州的時候也不見蹤影,倒是局面平穩了,這個時候跳出來找我要出界糧。打的什么注意,也不用我多說。” “那就是談不了。” “談不了,”沈青折說,“我們也沒什么好說的。戰場見吧。” 走之前,越昶回頭看了一眼,檐下,沈青折側對著自己,夾起一根煙。那個礙眼的紀委正給他點煙。 “沈節度果然伶牙俐齒,”越昶說,“以前在我床上叫我越昶哥哥,也叫得挺甜的。” 沈青折側過臉來,煙霧把他的側臉籠罩著,顯得不可捉摸。 他冷冷看了越昶一眼,隨即嘴角揚起。 “我一輩子最伶牙俐齒的時候,就是在殺死你父親的時候,”沈青折笑著說,“放心,我讓他走得明明白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