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馬齒莧羹
入了秋,關中的長安卻未見一點涼意,只有幾縷流云在空中定定不動,遮不住余威尚存的秋日太陽。 午時泰半,一絲風都沒有,紫宸殿內的氣氛也愈發肅穆。諸位臣子皆都正襟危坐,等著那斜倚著憑幾的皇帝發話。 李括還有一年便到不惑,剛剛登基還不到一年。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位終于熬死了耶耶的皇帝很有幾分施展手腳的意圖。登基當月便殺了宦官劉忠毅,又將送給他賀禮的李希烈杖責六十后處以流刑。 而后便是罷相。李括以喬琳年老、應對失當為由,免除了宰相職務,接著貶斥了一部分jian佞以示遠小人,擢拔了一批清流以示近賢臣。 前段時間,在朝后的小會上,這位天子更是拉著新任宰相楊炎的手,講了一通關于稅制改革的想法,做了一番政治表演。 當然,楊炎心里有諸多腹誹。 他也算是三朝之臣了,頗有些傲氣,自忖看人也極準。若以他的標準來看,這位昔日的雍王還不夠為人君的標準,做事很有幾分幼稚和天真。 因著劉忠毅被殺,眾位宦官被疏斥,如今宮內的大監是誰官員們都還一無所知。今日終于得見,卻看著面目普通,謹小慎微。 他領著一列宮女入內,為諸位各呈上一盅馬齒莧羹,并不放鹽和乳酪。 李括舀著馬齒莧羹道:“當日安祿山作亂,朕與先帝逃往蜀地,路上發了痢疾,便吃的是這馬齒莧。” 楊炎只嘗了一口,酸澀難忍,便重新擱下。 在場的臣子們都心知肚明,陛下這話并非為了追憶過往,而是為了引出今日議事的要旨——吐蕃侵蜀。 吐蕃與南詔合兵十萬,三道入寇,一出茂州,一出扶、文,一出黎、雅,吐蕃贊普赤松德贊更是放言:“吾欲取蜀以為東府。” 據稱,連日來吐蕃虜連陷州、縣,刺史棄城走,士民竄匿山谷。 楊炎沉著臉,抬手以對:“陛下,那沈延贊為一地節度,望風而逃,是為不忠不義,其罪當斬!” 李括擺手:“沈延贊如何處置,且要看劍南西川形勢如何,再做定奪。再說,惜身自保乃人之常情。” “平日陛下便對之優容有加……” 盧杞忽地抬頭:“楊中書是不想看到陛下母子團聚嗎?” 楊炎一下被噎住,看著這個新晉的殿中侍御使,又急又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個盧杞,出身范陽盧氏,盧懷慎之孫,卻半點沒有他祖父的清正持重,慣來曲意逢迎,揣摩著皇帝的心意做事。 盧杞是小人,楊炎自忖是君子,因而一直對他看不過眼。 但偏偏這個小人說的這句話切中了要害。 沈延贊這個人能活著,甚至能坐到節度使這個位置上,跟陛下生母沈珍珠有莫大的關系。 沈珍珠在安史之亂中失蹤,先帝大張旗鼓地找過一遭,但和沈氏有幾分相似的人紛紛前來冒充。 終代宗一朝,都沒有找到這位身份尊貴的女子。 而沈延贊此人,據說是沈珍珠唯一的族親,雖然支系遠了些,也是在世的唯一親人。沈珍珠失散已久,面目恐怕有所改變,都是靠著滴血驗親來辨認真偽。 “喀噠”。 李括將碗放到案幾上,極輕的一聲,卻叫二人俱都沉默下去。 “沈延贊不是還有個兒子在那兒么,還留有些守軍,”李括陰著一張臉說,“送些糧秣,授以權柄,叫他們堅守不出,到春日吐蕃南詔自會散去。” “陛下!”楊炎又道,“蜀地富饒,如敗,則落于吐蕃之手,若是勝呢?恐怕將有將領趁亂而起,以拒吐蕃邀買人心,則蜀地也要落于當地豪強之手。” 李括看著他:“你待如何?” 楊炎正色以對:“不若右神策都將李晟率四千神策軍,再由金吾大將軍曲環率領由邠寧、隴右、范陽各鎮組成的五千士兵前往蜀地,與山南東、西道守軍聯合。如此,便可將蜀地千里沃土收歸中央……” 不等他說完,李括便立刻道:“可。” 他將那酸澀的馬齒莧羹又端了起來,又放下,不發一語。 氣氛逐漸沉滯,這對君相之間常有這般的交鋒,到最后,都是氣焰更盛的楊炎占了上風。 “陛下容稟,”盧杞想到了什么,再拜道,“陛下說的也無錯,授予沈延贊之子權柄,此招更是絕妙。據臣所知,他那七子身體羸弱,沈延贊走前他便落了水,高燒不退,這才將他丟在了成都府。” 李括逐漸咂摸出味兒來:“盧卿是說,扶植一個……” 一個節度。 這個節度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足夠軟弱,軟弱到只需稍加暗示,就能將權柄甘愿交給中央。 如此,李唐便能借著劍南西川這一地的節度使權力上交,震懾其余藩鎮。 尤其是進來頗不安分的河朔三鎮。 “陛下英明,”盧杞道,“正是如此!” 李括不動聲色,心頭卻稍舒:“叫曲環去,領五千兵,帶些糧秣,還有另賜的官印,加沈……那沈七郎叫什么?” “也不重要,”隨即,他便自己說了下去,“加沈七郎成都尹,權知劍南西川節度。” 就算這個沈家七子死了也沒關系,皇帝說誰是沈七郎,誰就是沈七郎。 “這些藩鎮節度,不是都要自任留后么,”李括忽然露出一個笑容,“朕便允了這一個。” — 與此同時,身處兵變危機的沈青折還不知道,自己將要名正言順地當上夢寐以求的大官。 將西面城墻交給崔寧統攬指揮,他叫時旭東騎馬帶著,一路奔馳向東面防線。 張承照看見蒙蒙細雨里,幾騎人馬自西而來,上前迎了幾步。他rou眼可見的緊張焦慮,面色慘白。 他幫忙扶了一把沈青折,還未等他下馬站穩,便惶惶然道:“沈郎,那杜沖——杜沖要開城門迎吐蕃進來,殺了他隊里好幾個不同意的弟兄,現在已經被縛住了。” 沈青折卻是心弦一松:“制住了?” 剛剛看張承照的臉色這樣差,還以為情況已經不可收拾了。 “是,”張承照喘了好幾口氣,咽了好幾口口水,干脆道:“沈郎快來城墻上!” 說著,自己轉身,大踏幾步奔著登城馬道而去,但發現沈青折沒跟上來,就又折回來,抱起他來就跑。 沈青折:“哎?!” 剛下馬的時旭東一時不察,竟然被人搶了老婆:“?!” 他馬都來不及栓,也跟了上去,臉色很難看。 沈青折被抱著,臉上是完全反應不過來的一片空白。 到了寬闊的城墻上,張承照就把他放了下來,沈青折頭疼:“也不用這樣……” 他看見時旭東追上來,面色陰煞,莫名有些害怕,住了口。 張承照顯然一點別的意思都沒有,純粹的直男大兄弟,他甫一放下,氣都沒喘勻,就急忙道:“羊馬墻破了,吐蕃兵太多,某已讓眾突將撤回,云梯架上來過,但都沒有攀上城墻,我叫人倒了金汁和鐵汁……” 其實不需要多言,戰況進行到哪一步,在城墻頭一看便知。他來的時候正巧,在另一邊幾十步遠處,正有吐蕃的云梯搭了上來,又叫守軍的火攻逼退。 “你做的不錯,”沈青折道,“按照原本的計劃來就好。讓城墻根的將士們準備,看旗令,我們馬上起炮。” 有沈青折在,張承照像是終于有了主心骨一樣,立刻應聲。 城墻上喊殺聲一片,弓弩箭矢傾瀉而下,他幾乎是和張承照貼著說話。 時旭東陰著臉,站到了沈青折身后側,勾著他腰間的躞蹀,悄悄把他往自己這邊拉了拉。 沈青折回頭看了時旭東作亂的爪子一眼,忍了,繼續對張承照道,“把杜沖帶上來,我有話對他說。” 很快,有幾名掛著傷的突將把一個被縛的漢子帶到了面前,押著他,跪倒在沈青折面前。 “你便是杜沖?” 真正的杜沖抬起頭,想要啐上一口,說一句——把城交給吐蕃人,也不能交給你這水鬼! “你的兄弟,你的鄰里,都在為守住成都出力,你在做什么?”但沈青折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我還奇怪,為何在西面時,吐蕃的沖車能剛好找到羊馬墻還未加固的部分……原來如此,你在想怎么割弟兄的項子染紅自己的領子!” 說罷,抽出身后張承照腰間的環首刀,一刀揮下,在眾人驚愕的目光里直接砍斷了杜沖的腦袋! 鮮血濺射在他的錦袍上,洇濕開來。 他神色依舊平靜,將環首刀交還到張承照手中。 “起炮。” 旁邊的突將頓了一頓,即刻道:“起炮——” 城內,城墻根下,無數蓄勢待發的配重投石車,在這條的歷史長河中,將第一次展現它們的威力。 城墻上的小旗與城下炮車一一對應,此刻,隨著一面墻的小旗舉起,墻下即刻開始搬運石塊,攪動輪盤,調較角度,做好挽投的準備 不再是五六個漢子挽投,每個炮車都只配備了兩名投手。隨著城上彩旗下壓,炮車邊的漢子高揮起石錘,朝著擊發處重重一擊。 東面的城防也算是布置完備,沈青折甚至找到了一把胡床,干脆坐下來,這才覺得渾身脫了力。 一排幾乎同時擊發的石丸,劃過雨幕。 這一刻,不只是沈青折,還有許多城墻上、城里城外的人,都一同注視著劃過天空的石丸。 身處其中的人,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見證了什么。 那些石丸重重砸入城外如鴉群般的吐蕃兵中間,無情地碾碎他們。 就像是吐蕃的鐵騎洪流當日如何碾碎維州一樣。 時旭東蹲在自己身邊,抓住了他的手臂。可以摸到衣袖掩蓋下,釧環箍住的手臂還在微微發抖。 “不是請客吃飯……”沈青折慢慢說著,聲音很低。但時旭東聽到了。 他知道他在說什么。 沈青折發現,回到唐朝以來,自己都抱著某種和平年代人特有的天真和傲慢去做事。 戰爭是殘忍的、復雜的,也是動態的,更重要的是,它是有敵我的,而非內部矛盾。 一但敗,他一人死不足惜,城內四十萬人,就要像維州那樣,淪喪到人間煉獄里。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已經恢復了平日的沉靜。 時旭東也松開了手,但仍舊一直注視著他。 城頭彩旗變換,這次,城下炮車上的石丸被替換為了酒壇。 這些酒壇里被灌滿了桐油,壇口塞滿了稻草。引燃了稻草的酒壇被發射出去,在雨中,火光未曾漸弱,曳著一條長長的火尾,投向城外。 陰沉的天幕,和劃過天際的耀眼火光。 “喀秋莎。” 沈青折這才發現,不是自己,而是時旭東說了出來。 落地的瞬間,酒壇崩裂,飛濺的碎片深深扎入周遭人體內,引起一片哀嚎。四處飛濺的火星將小范圍燎燒起來,又被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的雨勢撲滅。 “退了!”張承照抓著女墻邊,大喊道,“吐蕃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