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金戈鐵馬
五天,足夠吐蕃大營落成,也足夠成都一眾做出種種布置和嘗試。 城內北部的武擔山成了練兵與實驗各種器械的絕佳場所,說是山,也不過是土丘,山上的樹木被不斷砍伐運送制成柴火,生死存亡之際,一時無暇顧及水土保持的問題。府庫中的碳也被沉入了摩訶湖底儲存起來,一是為了防止煤場起火,二則是為了以備冬日。還有炮車的改制、土丸、石彈的制備。 不是沒有考慮過火藥,事實上沈青折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火藥。如果能夠在冷兵器時代拿出這種強到超模的軍事武器,沈青折覺得自己能打到吐蕃的王都邏娑城。 一硝二磺三木炭,這樣的配比公式也很簡單——但是硝石的量不足,純度也不夠。 沈青折對成都的礦藏一清二楚,附近有儲量豐富的硝石礦,芒硝,和火硝的化學成分大相徑庭。 還有便是水泥,現在是有實力做水泥的。石灰和黏土按照一定比例混合,放在窯中煅燒,磨成細末、再攪拌均勻,差不多能達到十八世紀左右的水平。 說起來簡單,但是臨戰之時哪里都要用人,人力根本不夠。先前已經逃走了許多小有資產的富戶,連帶著許多家仆,如今在城內的滿打滿算也不過八萬戶,也就是四十萬人的城市水平。 即使硬著頭皮弄出了初級流水線,以減少勞動力浪費;并鼓動能動彈的人、無拘男女老幼都出來動彈動彈——仍然無法滿足勞動力缺口。 并且混凝土的強度也不如想象中那樣強,還有開裂和硬度不足的風險。 于是只能用基礎水泥配合沙子和鵝卵石,將四角的城墻和羊馬墻先加固了一番。 這五日期間,吐蕃也派了小股重騎侵擾,或是遣民夫填壕、試探性的戰斗和城外小規模沖突連綿不斷,甚至在昨日雨夜,一輛吐蕃鵝車在西北角打了個缺口,搭上了城墻。 前方是不斷的沖突,可以被成都視為大后方的漢、彭、簡三州中,唯有彭州態度最為積極,甚至彭州刺史李持借著水道,運來了一批糧。 李持畢竟不是專業人士,運糧的船因為種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原因,翻了一艘,叫吐蕃人扣了一艘,險險抵達成都的只剩下兩艘船,載著兩千石糧食——這也算是連日來最好的消息了。 “郫江與檢江的水位降了,”黎逢春說著,“大概是吐蕃在上游做了截斷。” 沈青折點點頭,將炭筆束到腰間躞蹀的絆扣里,去看天色。 昨夜的細雨了無痕跡,秋日的天空高且遠,只寥寥飄著幾朵云,遠處是山巒疊嶂,沈青折大概估了個方位:“那邊便是維州吧?” 黎逢春跟著去看:“大概是那個方向。” “不知謝安是維州哪里?通化嗎……”沈青折說著說著,忽然看見遠處起了一線煙塵。 “大約千騎左右?”沈青折看著,“比上次的陣仗要大上許多。” 黎逢春的手搭上了女墻的墻頭,神色肅穆:“沈郎,奇謀機巧已經到此為止了。” “我明白。” 他戴上兜鍪,拱手一禮,不再多言。便是挽著長槊下了城墻。 開門迎戰。 到了這個時刻,對于戰局和走勢能夠起決定性影響的,就只剩下把手里的牌在合適的時候打出去。 必須出城迎戰,天下沒有守城而不出城的道理。 若是小城尚可固守待援,但對于成都——對于吐蕃視為東府的成都、劍南西川的都府成都——這樣一座大城,一但四面被圍,守軍便會左支右絀,且因為信息傳遞速度,四面城墻往往會陷入各自為政的困境,被攻陷只是時間問題。 再者,現在城內獨當一面的將領太少,崔寧資歷太淺,時旭東占著晚出生一千多年的眼界優勢,卻并非當地將官,不能服眾。 只有黎逢春,只能是黎逢春。 要趁著云尚結贊還未形成完全的包圍之勢,給予迎頭痛擊。 女墻之間已經掛上了粗制麻繩編織的網子,沈青折透過孔隙去看城下。 他的視線落到騎兵陣中一人,正巧對方抬頭,望向自己這個方向。 時旭東是看不見自己的。 他垂了垂眼,衣袖里,手臂上的金釧散發著沁人的涼意。昨晚時旭東又賴在自己屋內不走,還非要把釧環扣在他的手臂上。 就像是,盤繞著握住他的手臂一樣。 但時旭東的手是溫暖的,金釧卻很冷。 沈青折正在怔怔出神,謝安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沈郎,”他搭手道,“四門已閉。” 秋日的太陽平等地照在戰場上的每個人身上。羊馬墻外,軍陣迅速集結,中間黃旗高舉而起,接著便是代表南方的赤旗、西方白旗,北方皂旗,東方碧旗。 安史之亂后,唐朝軍服一改武德年間的浮夸作風,更為實用,如今清一色的明光鎧,在秋日陽光下熠熠生輝。 戰場是沉默的,也是震耳欲聾的,千騎一同沖鋒的陣勢叫大地隆隆作響,鐵騎卷著煙塵,其后則是陣列密集的重步兵,行進間,鎖甲摩擦的聲響匯成一片聲幕,向著成都城壓了過來。 沒有叫陣,沒有影視劇中兩軍對壘、將領或勇夫一對一單挑的戲碼,近十天的對峙局面、以及之前引爆吐蕃運糧船的動作,叫雙方此日的軍事碰撞變得愈發迅速而激烈。 成都軍陣前的弓弩兵早已挽弓張弩,只等吐蕃軍進入射程之內。 對方先頭部隊是重騎兵。 吐蕃強騎而弱弓,其騎兵之強橫,從人馬俱披鎖子甲便可窺一番。 隨著軍旗與號鼓,各營押官高呼之下,箭矢如雨般噴射而出,直沖重騎而去。與此同時,城上重弓床弩齊發,與城下弓兵形成交叉覆蓋火力。 然而作用微乎其微,吐蕃的重騎甲胄齊備,唯一露出的便只有眼睛,加之盾牌的作用,三輪齊射后,弓弩的命中率和致傷力實則有限。 千余吐蕃重騎逼至眼前,騎兵先鋒崔寧緊盯著中軍命令。 隨著正中黃旗下壓,一時陣中殺聲震天,數千軍士策馬、起步、提速,全程不過數秒,積蓄了可怖的動能,朝著敵手猛沖而去—— 一名成都騎兵腋下夾著一桿長戟,借著沖勢,長戟橫刃竟是刺破正對面吐蕃軍士的鎖甲,貫穿了對方的胸口,然而長戟一時不得拔出,巨大的沖勢叫二人齊齊跌落馬下,不知喪命于哪方的馬蹄之下。 黎逢春執矟躍馬,直朝那桿帥旗而去。云尚結贊那面紅色貔貅戲日旗隨著鐵騎奔越,在秋日下獵獵招展。 兩方騎兵對沖,實則極難讓兩軍將領正面相撞。 兩股洪流交匯,兩馬錯身的一刻,黎逢春驟然發力,一手抓住對方馬槊、同時用桿身猛擊,竟是將馬鞍擊碎,將這個吐蕃騎兵掀下馬去。 右翼,崔寧催著馬匹奮蹄向前,帶著一隊人馬越過混戰的騎兵戰線,沖勢不減,像一柄尖銳的匕首,插入后方刀盾重步兵的方陣之中。 機動性極強的騎兵斜插而入,崔寧長槊所過之處,便絞入無數性命,一鼓作氣鑿穿了重步方陣! 方陣之中,手持刀盾的多吉旺堆忍不住兩股戰戰,手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將刀柄蹭得濕滑。他因為隊伍的裹挾,被迫著前進。 行軍中,他所能看到的就只有戰友一排排的頭盔和胸甲而已,兩側的呼吸鼓噪著耳膜,如本高喊了一聲:“來襲!” 那列騎兵沖襲而來,沖散了左側的隊列,多吉旺堆不敢靠得太遠,只看那側有人擁了上去,或許是將一個騎兵拉下馬來了。 他舉高藤編鑲鐵的盾牌,在周遭裹挾下忍不住大喝了一聲,與隊列一同擁了上去,拿刀胡亂劈砍著。一片喊殺聲中,有什么重物落地的聲音,洶涌人潮一擁而上又一哄而散,在如本的竭力呼喝下勉強成列。 一顆頭,落在了多吉旺堆的身側,還戴著唐人常見的兜鍪,灰敗的臉色,口鼻有血,雙目怒睜,渙散的瞳孔映著秋日高且遠的天空。 頭顱骨碌碌滾到額多吉旺堆的腳邊,他驚得幾乎發不出叫喊,這時被揮著長鞭的如本抽了一下:“歸隊!歸隊!” 多吉旺堆被抽得佝僂了一下身子,一時吃痛,卻心念電轉,拎著那頭顱,將之拴在了自己的腰際。 他將手中的盾舉得更靠近身體了一些。 崔寧勒馬回首,周遭少了幾個兄弟的面孔,或許是亡于吐蕃的刀盾。戰場上沒有時間來讓他悲傷,他旋即收攏人馬,提槊再度沖鋒。 這便是鑿穿戰術——用重騎沖鋒打亂陣型,來回穿插,將堅固的軍陣打散。 這個時代,步兵的科技樹還沒有攀到巔峰,如墻如林的重步方陣還未出現,等扎甲與板甲以及長斧長槍列裝之后,再強悍的騎兵也對這樣的重步兵方陣無可奈何。 幾乎與崔寧同步沖鋒的,還有黎逢春。 黎逢春周遭俱是亂兵,幾乎是三三兩兩集聚廝殺,親兵穿過混亂的戰群,策馬來到他的身前:“都頭……” 他氣息還未喘勻,便抬手指了個方位,正是云尚結贊所在之處。 黎逢春隨即勒住馬匹,等戰馬轉圜。 馬與人的喘息都粗重,淹沒在混亂的戰場之上。 親兵用長刀逼退了幾個覷到機會的吐蕃騎兵,又喚了一聲:“都頭!” 黎都頭挽起了角弓,手臂因為縱馬而微微顫抖,肌rou發酸,平日里輕輕松松的六石弓,在此刻顯得有些費力。 弓拉得很滿,也極慢。 隔著人影重重,云尚結贊忽然回頭,即刻瞇眼,視線如電射,回手抽出箭矢,同時拉開了強弓,射出一箭。 黎逢春幾乎是同時松手,讓箭直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