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婚禮 下
接近中午時分,金光燦燦的陽光透過蔚藍的天幕傾瀉了下來,讓萬頃碧波都映照出了銀色的光輝,一群海鷗在高空中低低鳴叫,鍍上了一層淺淺銀邊的海水不知疲倦地拍打著海岸,翻涌的浪潮在陽光的照射下蒸騰了起來,郁郁蔥蔥的綠意里都彌漫著一股海水特有的清涼和濕氣。 明亮輝煌的大廳內,約拿正來回踱著步子,興奮和緊張在他的心里交替流轉,他時不時地去看看腕表,盯著那根緩緩移動的秒針,第一次期盼時間的變快。 終于走到這一步了,終于能夠如愿以償了,他看著室外綠意盎然的草地,看著這被布置得華麗非凡的場景,露出了一抹真摯的笑容,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變成了一種喜悅的節奏——這或許是他聽過的最美妙的旋律。 他靜靜地等候著,手指悄悄伸入了口袋取出了一副鉑金對戒,一只偏大,一只偏小,他摩挲著它們,如癡如醉地注視著,暗暗期待的興奮填充了他整個胸膛,涌動的喜悅像是一條在他的心房上泊泊流動的暖流,又或是一束灑落下暖意的日光,令他心潮澎湃、流連忘返。 優雅的內弧設計讓戒壁的連接處更具美感,中心夾鑲著一顆美輪美奐的銀光寶鉆,變幻的光影在光線的照耀下呈現出了粼粼色彩。 偏小一點的戒指的戒臂上鑲嵌兩排細細小小的菱形碎鉆,戒指的內側鐫刻著屬于他小狗的名字——他的露露,他的愛人,他唯一的妻子。而屬于他自己的那枚戒指的邊緣毫無任何細鉆的點綴,視覺上更為低調內斂。 他閉起了眼睛,陷入了一種出神的狀態里,一些抽象的幻想,模糊的圖像在他的腦中慢慢浮現了出來,透過那層朦朦朧朧的光暈,他似是已經看到了,他的小狗捧著花束,含著羞赧的微笑來到了他的面前,與他一起攜手走上碧草如茵的草坪。 海浪在耳邊呼鳴,微風卷起碎發,他們會在一片金黃色的光輝里交換戒指,在心臟轟鳴的跳動聲中柔情地、激烈地深吻。 他被自己的美夢深深困住了,迷住了雙眼沉淪于其中,直到一聲急急忙忙的喚叫將他飄離的思緒硬生生地拉了回來。 “坎貝爾大人……” “怎么了?”睜開的眼睛帶著一股寒厲,瞪向了面前神色慌張的侍者,他被打斷的美夢驀然消散了開來,那份激蕩的熱情也跟著慢慢平靜了,平靜背后,不悅的情緒慢慢躁動了起來,他忽地感受到一點莫名的空虛,一點說不出原因的不安。 “大人……”被他瞪著的侍者身體明顯微微一顫,眼睛不自然地瞟了瞟他,嘴里含糊其辭道:“大人,您的新娘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約拿聽他這話,頓時擰起了眉頭,凝著臉色直勾勾地盯住了他,詰問道:“你在說什么?” “露露、露露先生他看上去像是哭過了……”侍者不敢再看向他的雙目,低著頭磕磕巴巴地解釋著:“他出了洗漱室后就往外跑去了,快得我來不及攔住他,我、我派人跟著他后,就立刻趕回來和您匯報了。” 什么?不敢置信的震驚中,時間像是凝固了,約拿散亂的思緒倏地捕捉到了什么,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難道是小狗因藥物產生的副作用又在難受了嗎?在這個關鍵時刻?在他們即將要開始的婚禮前? 他深吸了一口氣,壓抑著心底隱隱作祟的不安,拔高了聲音追問:“他在哪?!” 侍者被他忽然拔高的聲音嚇了一跳,頓了一下,顫顫巍巍地指向了室外的一個方向,“大人,他就坐在室外噴泉附近的椅子那——” 這道聲音還沒有完全落下,約拿看都沒有多看他一眼,就邁著大步匆匆離開了。 他的心全系在了小狗身上,先前胸口回蕩的喜悅和興奮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沖刷得退去了大半,惶恐和不安幾乎快要占據了整片胸膛。 他快步行走的步伐漸漸奔跑了起來,無視了來來往往的侍者略顯驚詫的眼神,他不顧一切地奔跑著,他想要見他,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吻他,去抱著他告訴他沒事的,一切都在好轉,一切都能回到當初。 終于,他看到了,噴泉揚起的粼粼水霧后,那個坐在休閑椅上的纖細身影,這般乖巧,這般美好。 他輕輕眨了眨眼睛,似是在確認這不是他恍惚的錯覺,這一刻的安寧里,太陽投射下的光芒淺淺地籠罩了他們,腳下的光影隨著他緩慢挪動的步伐搖曳著、游離著,然后,他感受到了,那份與他初次偶然一瞥時同樣的觸動,同樣的怦然心動。 特意裁剪和設計的高級西裝襯得那道身影越發的挺拔和秀麗,隱隱約約能看到袖口里伸出的清瘦手腕,根根手指修長白皙,他咽了咽口水,手指下意識觸碰到口袋里藏起的鉆戒,不禁浮想聯翩,這如玉般的手指為他交換上象征他們永恒愛情的鉆戒時,會是怎樣一幅溫馨的,讓人動容的光景。 他靜悄悄地挪著步子,慢慢靠近了他的小狗,他的小狗乖乖地坐在那兒,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似的,乖巧得讓他心里淌出一條暖暖的泉流。 但當他越發靠近的時候,當他聽到小狗嘴里念念叨叨的聲音時,他衰退下去的慌恐和不安又回歸了,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猶如冷水從頭一澆而下。 他心底那簇隱隱不安的懷疑終于徹底顯現了出來,變得這么巨大,這么讓人難以面對——小狗的幻聽從沒結束過,那些乖巧的應聲,那些順從的表現,都是偽裝,都是欺瞞…… “露露!”他幾乎克制不住自己臉上憤怒的表情,他不明白,為什么向來乖順的小狗突然選擇了欺騙? 那日日夜夜的頭疼和難受,那一顆顆濕漉漉的眼淚,都是真實存在的,都是毫無虛假的,他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小狗寧肯心甘情愿地承受著被幻聽折磨的苦楚,也不愿去服用藥物,他不明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可下一秒,他看見了小狗濕乎乎的眼睛,熊熊燃燒的怒火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熄滅了。他的小狗看向了他,那雙湛藍的眼睛里聚滿了讓他疼惜不已的淚水,小狗發出一聲悶悶的鼻音,軟軟乎乎地撲到了他的懷里,埋頭在他的胸口放聲痛哭。 “……露露?”約拿木然地被他抱著,沒問出口的質問此刻像是卡了殼,他的腦子空白一片,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 “露露,你怎么了?”回過神來的他想要去捧起小狗的面頰,為小狗拭去臉上那一道道看得他心都要碎了的淚痕。 “對不起,主人,對不起……”小狗縮在他的懷里,身體不受控地發著顫,“我不想忘記他們,我一點也不想忘記他們……” “但是我想不起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小狗抬起了頭,眼眶里聚著的淚水一顆一顆砸在了他的身上,砸在他震顫的心頭,他的小狗緊緊攥著他胸口的衣服,哀聲地央求著:“救救我,主人,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忘掉他們啊……” 翕張的嘴唇像是僵住了,小狗沙啞的話語在他的腦中不斷地跌宕,血液漸漸冷卻了,臉上的血色也跟著消退了,過了好一會兒,他的喉間總算溢出了點聲音,一點發顫的呢喃:“忘掉……誰?” “哥哥,是哥哥啊……”小狗面色如紙,抓著他衣服的手指都在劇烈地顫抖,蒼白的嘴唇張開著,停滯著,鴉雀無聲中,他的小狗痛苦地垂下了頭,微微哆嗦的額頭貼在了他的身上,溫熱的眼淚慢慢打濕了約拿的胸口,“我想不起來了……哥哥,哥哥的名字……我想不起來了……” 他冰冷的手指攥著約拿的衣服,失了力的雙腿不住地向下滑去,跪到了約拿的腳邊,嘴里無力地哀求著:“主人,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露露……”約拿如鯁在喉,難以言喻的情緒伴隨著小狗一聲聲顫抖的哭泣瞬時涌遍了全身,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像是在被灼燒,被他一手造就的悲傷怔怔地釘在了原地。 小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握成了拳頭的手開始不斷地擊打在地面上,像是在用疼痛來懲罰自己忘記了血脈相連的兄弟的痛苦,“為什么,為什么我會忘記啊?我不想忘掉的,我不想忘掉的啊……” 濕滑的淚水從約拿的眼眶里滾滾流下,他跪倒了地上,大力攥住小狗的手腕,強制性地把他困在了臂膀中,他的嘴唇在哆嗦:“別這樣,露露,別這樣!沒事了,我在這,我在這……” 他看向小狗眼睛的一剎那,在這份痛苦絕望的悲傷之中,他似是觸摸到了過去,他在模糊的水光中瞧見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個殘酷的惡魔,一個只會摧毀的怪物……一個不懂得愛的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那樣對你的……”約拿擁住了驚慌無神的小狗,把他緊緊按在懷里,“我那時還不知道愛是什么,我那會兒還沒有學會……我只是想要得到你,想要得到你眼里那束讓人為之一顫、難以忘懷的光火……對不起,露露,對不起……” 耳畔邊回響著主人含著哭腔的道歉,腦中充斥著幻聲永不停歇的喧囂,艾迪窩在主人的臂彎里無助地合上了眼睛。 他的記憶是漂浮著粒粒塵埃的廢墟,毫無色彩、毫無意義的空洞,他見過最真摯的愛意,他聽過這世上最為堅固的承諾,蜷縮的身體在汲取著最后的溫暖,軟弱的靈魂想為自己消失的記憶最后奮力一戰。 他染上了一種最為深沉的渴望,跨越了生命,跨越了靈魂,這是約拿無法理解的復雜感情——一個超越了現實本身的奇跡。 “主人,你會救我的對嗎?” 顫抖的聲音埋在他的臂彎里悶悶響起,約拿聽到他的問聲忽地一愣,隨即便反應了過來,牢牢抱緊了他,窩在小狗的頸窩里嘶啞地回道:“我會救你的,我會救你的……沒事了,別怕,沒事了……” 他的小狗噙著淚水緩緩抬起了頭,用哭得紅腫的眼睛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展現出了一抹苦澀的笑容,又慢慢地把頭埋進了他的胸口,“主人,讓他們靜下來吧,求求你……” 約拿沒有明白小狗的意思,雙手重新捧起了他的臉,顫顫地問道:“露露,你在說什么?” 湛藍的眼睛里滴下了一顆溫熱的淚水,慢慢地滾進了他的手掌,卻燙得他心神一顫。 “主人,我不敢去尋死的……”小狗淚光瑩瑩的眼眸含著希冀,蒼白的面頰上艱難又痛苦地扯出了一個微笑,“但是,是主人的話……有主人許可的話,就可以的……” “什么?”約拿的嘴唇哆嗦得不成樣子。 “給予我解脫吧……”小狗似哭似笑地說著:“讓他們徹底安靜下來,求求你,主人……給予我解脫吧……” 擊潰就在一瞬之間,聽到小狗哀求的一刻,約拿怔住了,連呼吸的本能都忘記了,瞳孔在不自然地擴大,漸漸地,身體劇烈地戰栗了起來,他終于意識到了,這無可挽回的事實。 他的小狗縮在他的懷里,在他們的婚禮上,說著的不是一句句祝福,而是一聲聲尋死的央求。 他沉醉的美夢徹徹底底地破滅了,似乎在他摧毀艾迪靈魂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天的結局。 被摧毀的,被破壞的事物再無修復如初的可能——這些支離破碎的靈魂都曾是艾迪的一部分,卻再也無法完整地回到當初,就如同艾迪不斷失去的記憶,就如同他們如今不可收拾的婚禮。 “對不起,露露,對不起……我不能……我做不到啊……不要這樣離開我,不要這樣離開我啊……”他哽咽著,死死地抱住了小狗,從未如此深切地體會到摧心剖肝的苦楚,“我愛你啊,露露……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