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怪物
卡米拉仍然能回想起第一次看見約拿的時候,那是一個酷暑的炎熱下午,她隨著她的父親巴迪斯侯爵來坎貝爾莊園做客。 她的父親經常說坎貝爾侯爵是個深情之人,坎貝爾侯爵這一生只愛過一位來自帝國邊境的小鎮女人,可憐的侯爵夫人在婚后抑郁,情緒多變脾氣暴躁,但這些修斯從未抱怨過。結婚一年后他們有了一個男孩——約拿,侯爵夫人在約拿出生后精神狀況驟然下降,產后抑郁的夫人差點殺死了還在襁褓里的嬰兒,好在沒有釀成大錯,修斯不得不時常陪伴在夫人的身邊幫她治療瘋病,一治就是數年,就連陛下也對坎貝爾侯爵的忠誠不渝多加贊美。 “可憐的男孩,一出生就沒有母親的關愛,真不知道侯爵為什么會看上那個女人。”“聽說好像還是一個來自鄉間的賤種。”“侯爵大人居然對一個低賤的女人這么癡情,要是也有貴族能看上我就好了。”“奧多拉,小心你的話被人偷聽去,妄議貴族大人們的事情可是會被判刑的。” 巴迪斯家族與坎貝爾來往甚密,坎貝爾家有一位鄉間出身的侯爵夫人在貴族間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就連巴迪斯家族的侍者們也在角落里閑言碎語。 約拿·坎貝爾作為坎貝爾家族唯一的繼承人,眾人忌憚他的身份,又蔑視他的母親,卡米拉對于這些趨炎附勢的人向來是鄙棄,但她也確實被勾起了好奇心,對這位未來的坎貝爾伯爵充滿了興致。 她的父親在和坎貝爾侯爵議事,她無所事事,趁著父親沒注意,在宅邸周圍的草地花園里悠閑漫步,熱烈的陽光透過樹林茂密的樹葉枝干,光點稀稀落落灑在翠綠的草地上,吵鬧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在枝頭展現生機盎然的活力,抬頭還能看見高聳樹枝上蹦跳的松鼠。 穿過樹林,距離主宅百米的距離,坐落著一座類似鄉間田園風格的單層建筑,摒棄了繁瑣和奢華,簡樸自然的設計與主宅的精致大氣格格不入。石磚墻壁,較為陡峭的屋頂由瓦片搭建,煙囪看著像是無用的擺設,幾扇木質網格窗戶整齊排列,周圍還有小小一圈用圍欄圈出的小院子,不禁讓卡米拉想起了在旅游時見過的那些樸素農民的牧場小屋。 她不確定這間屋子是否有人居住,還沒做好是否要過去查看的打算,她正在遠遠眺望,腦后傳來陌生又清亮的男孩聲音。 “你是誰?” 卡米拉轉過頭,棕發綠眼的男孩手里拿著彩色的塑料圓盤正上下觀察她,她也在注意這個男孩,柔順的棕色短發下是一張令人贊嘆的俊美容顏,又長又翹的睫毛微微顫動,祖母綠般的寶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神色冷漠,目光清冷疏離,讓卡米拉想起了殿堂里經常會看見的圣天使雕像,高潔又冷傲。 “你好,我是卡米拉·巴迪斯,巴迪斯侯爵的長女。” 約拿沒有對眼前陌生的女孩產生多大的興趣,“我是約拿。” 他敷衍地交完換名字,轉頭對遠處奔跑的小狗高呼:“露露!” 卡米拉的視線這才瞟見遠處樹叢里一只金毛小狗蹦蹦跳跳地飛躍奔跑過來,金色的陽光照射著的皮毛閃閃發亮,尾巴歡快地一翹一翹,憨態可掬地撲到約拿的懷里,瘋狂搖尾巴撒嬌。 這般活蹦亂跳的毛絨絨的小生命沒人能拒絕,卡米拉當然也不例外,她自然對這只毛色漂亮又柔順的小狗大加贊賞:“你的小狗真可愛,我可以問一問是什么品種嗎?” “是拉布拉多,叫露露,爸爸送給我的禮物。”一提到他的小狗,約拿冷若冰雪的眸子里才帶上了溫度。 “只有你一個人在和小狗玩耍嗎?芬妮夫人不陪你嗎?”卡米拉想起了父親口中可悲的坎貝爾夫人。 “她生病了,爸爸在照顧她,所以只有露露了。”年幼的約拿話語間透著一股落寞。 “抱歉,我不知道。”卡米拉感到歉意,她不知道約拿母親的病情一年比一年越發嚴重,這也不怪卡米拉,這些隱秘的事情坎貝爾侯爵隱瞞得很好,就連身邊親密的朋友也不甚了了,坎貝爾家的侍者更是守口如瓶。 卡米拉回憶起曾經聽見的流言蜚語,一人一狗歡快打鬧的畫面在她眼里卻是越發凄涼,向來樂于助人的卡米拉心里打起了主意,約拿比她小兩歲,身邊能真心誠意陪他一起玩耍的同齡人寥寥無幾,不是敵視就是忌憚,坎貝爾家族的侍者為避免僭越也不敢多與約拿親近,她更加對約拿不幸的家事感到憐憫和難過。身為巴迪斯家族的長女,能與坎貝爾未來的繼承人結交也不是什么壞事,除了約拿的性格有些冷淡外,也不是不能夠接受。她堅信自己一定能讓可憐的約拿感受到朋友的溫暖,擺脫家族的陰暗,便意氣風發地給自己打上氣,對上那雙漂亮又冰冷的眸子,心潮澎湃道:“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嗎?” 約拿不想和陌生人結交,但卡米拉的大眼睛里充斥著殷切誠懇的請求,總覺得拒絕了下一秒就能哭出來的模樣,約拿有些不知所措,這是他第一次被人纏著交朋友,為了禮貌,他勉強答應下。 “太好了,我比你大兩歲,可以把你當弟弟!”卡米拉喜笑顏開,給措手不及的約拿一個溫暖的擁抱,又快速轉過身想擼約拿腳邊露露的毛,可露露警惕地躲在約拿身后,圓圓的黑色眼睛狐疑地瞅著她,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約拿,你的小狗不讓我摸唉!” “露露只聽我一個人的,它是我養大的。”約拿蹲下身,摸了摸露露,露露乖巧地癱倒在草地上露出毛茸茸的腹部給約拿撫摸。 “也就是說你同意了我就可以和你們一起玩嗎?”卡米拉見約拿猶豫不決,“朋友是不會拒絕朋友的請求的!” 舉棋不定的約拿這才答應,“好吧,但是我們只能在這里玩,那邊的小屋不能去。” 卡米拉抬眼望向陰影里的田園小屋,“為什么?” 約拿的綠色眸子透過小屋在看向更深處的東西,他沉默了幾秒,冷靜的態度和吐露的話語均讓年幼的卡米拉毛骨悚然,“因為有怪物在那里。” 卡米拉那時對約拿可怕的形容茫然不解,直到過了數年,距離約拿母親去世的兩年前,約拿寵愛的拉布拉多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在坎貝爾府邸永眠。 約拿為自己心愛的寵物舉行了只有兩人的葬禮,手掌大的盒子被放在深土坑里,鐵鍬將土一點一點撥進去,他低著頭一個勁地推著土,兩人默默無語。 卡米拉是唯一被約拿邀請一起見證這場小小葬禮的觀眾,坎貝爾家的主人和侍從們都在夫人的瘋病焦頭爛額,無暇顧及約拿死去的小狗。卡米拉手足無措地佇立在一旁,目不斜視約拿蓋土的動作,曾經活潑可愛的小狗化為尸骨,她不由得為這可憐的生命深感抱歉。她想約拿多半很難過,他向來是極其喜愛那只拉布拉多的,卡米拉暗暗嘆氣,悄悄觀察約拿的神色,對于自己應該上前安慰還是幫忙躊躇不定。 約拿在沉默的氣氛中緩緩開口:“露露背叛了我,吃了別人給的食物才會中毒死掉。” 卡米拉知道約拿有多重視喜愛他的小狗,一人一狗幾乎形影不離,但在這只拉布拉多犬死去后,約拿沒有大喊大叫,也沒有悲痛欲絕,他太過于平靜了,就像是參加習以為常的活動,這種平靜更讓卡米拉惴惴不安。 約拿靜靜地凝視自己堆砌的小土丘,“但這不是露露的錯,是因為mama身上有著我的味道它才會那么愿意去吃,所以我原諒露露了。” 他鎮靜地像是在敘述他人的故事,他母親在他出生后對他僅有的一次擁抱竟只是為了毒死這只可憐的拉布拉多犬。 卡米拉突然想起初遇約拿時他看向小屋所呼出的那句“怪物”,她有些害怕,但她是約拿剛結交的朋友,而朋友就更不應該在這時候逃避,所以她試圖安慰:“沒事的,約拿,未來很長,你肯定會遇上比它更好的小狗。” 約拿側頭看向她,他的面容相比起于前幾年越發長開,更有少年人的英俊貴氣,側臉輪廓如刀削,棱角分明,如翡翠般深邃美麗的綠色眼睛閃過一絲希冀。 “嗯,我會找到更好的,更稱心如意的露露。” 卡米拉不知道,這個她當作弟弟愛護的少年,會在遙遠的未來變成超越他母親的怪物,更加冷淡苛刻、殘酷無情,為滿足自己的私欲視他人的痛苦為無物。 約拿愛犬的葬禮結束后,他不再遙遠地回望那間田園小屋。 他也終于變成了怪物本身。 在約拿的記憶中,他發現他的拉布拉多死去的那天,mama擁抱了自己。 這是他10年生命里,第一次被mama擁抱,瘋狂的女人不再發狂,而是用手溫柔地撫摸他的發頂。 約拿感到由衷喜悅,從出生起就被母親拒絕的他正被女人溫暖地擁在懷里,他把頭埋在女人的臂環里大口呼吸,和陽光一樣是溫馨的味道。 他以為自己被賜予了寬恕,他的母親終于不再怨恨不再憤怒,他也能等來遲到10年的母愛。 “mama。”他愉快地喚她。 女人的動作變得僵硬,她瞬間拉開約拿,渾濁的眼睛里映射出和自己相近的棕發綠眼,“該死的!你這個怪物!留著骯臟血液的雜種!下地獄去吧,下地獄去吧!” 約拿撞到門板,悶哼一聲,他強忍著肢體的疼痛迷惑不解地看向女人:“mama,你怎么了?” “別叫我mama!別叫我!你這個雜種、怪物!你不會獲得我的愛的,你生下來就該死掉的!” 女人抓著自己枯萎的長發歇斯底里,抓起手邊夠得著的東西就向約拿砸去,“去死!去死!他的血脈活該斷絕!” 木質的大門被侍從們撞開,女人于自己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中被注射了鎮定劑,嘶吼聲逐漸轉弱,小屋又回到了往日詭異的寧靜。 約拿在侍者的帶領下一路恍恍惚惚地回到了主宅。 “約拿,不是叫你不要去mama那邊的嗎!”坎貝爾侯爵怒氣沖沖地叱責他,“你根本不知道在你之前,在你之前……” 他沒能把話說完,無力地用手捂住臉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對不起,約拿,對不起。你mama病得越來越嚴重,我害怕她傷害你,我只是擔心你……” 約拿只覺得疲憊,他看見父親已有幾根白發,“你會讓mama出去治病嗎?她看上去在這并不快樂。” 他的父親沉默不語。 “她想殺了我,爸爸。”約拿捏緊手指,黯然失色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對不起,對不起,約拿。”他的父親埋在手掌里低聲慟哭,一直在不斷地道歉——為約拿不曾擁有過的母愛,也為他未來無法得到的母愛。 傍晚,拉布拉多在樹叢里玩泥巴嬉戲,在草地里滾來滾去。 “過來,小狗,快來。”一雙手向它揮著。 它猶豫了幾秒鐘,嗅嗅空氣中的氣味,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于是它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 “好狗狗,來,吃這個。”它低下頭嗅嗅,氣味很古怪,但是這雙手上有主人的氣味。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吃著,消瘦的手指溫柔地撫摸它的毛發,“好狗狗,吃了它。” 腹中驀地絞痛,它嗚嗚地癱倒在地上嘔吐,剛吃下的食物混著血水從哀嚎的嘴里嘔出,那雙手還在撫摸著它抽搐的身體,“好孩子會上天堂,好狗狗會得到自由。” 它黑色的眸子濕潤,血液和嘔吐物從口中流出,四肢不斷痙攣抽搐。 “露露,露露!”遠處的少年在呼喚著永遠不可能再“汪汪”回應他的小狗,女人愉悅地唱起歌:“自由了,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