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體重減輕了什么的，果然是他的錯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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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下的郊外寂靜無聲，遠方有稻草人一動不動地佇立在田地里，默然地注視著一輛輛黑色的轎車疾馳而過。此時午夜將至，白日里成群結隊聚集在附近的鴉類不見蹤影，但在不遠處稀疏的樹林中，隱隱傳來了幾聲貓頭鷹的尖嘯。

    文森特坐在一輛轎車的后排右側，被車隊前后夾住，處于相對安全的中心位置。他就著車廂內昏黃的燈光，低頭用棉布仔細地擦拭著手中退了子彈的左輪手槍，同時還一心二用，聽著身旁的丹尼爾同他簡單交代藍夜鶯夜總會幾位管事的背景信息。

    他擦得認真，聽得也很認真。他握著左輪的手柄轉動槍身，燈光通過光滑的金屬表面撞進他眼中，刺得他微微瞇了眼。

    這是把史密夫韋森M66，相當經典的一款型號，也是他從前用慣的，再次上手時如臂使指。他輕甩槍身將轉輪轉出，而后動作格外緩慢地，將子彈一顆一顆填充進去。

    機械結構碰撞聯結時發出的清脆聲響能夠帶給人一種奇特的滿足感。文森特在填好子彈后，用手指撥動轉輪，讓圓筒悠悠轉了幾圈。

    丹尼爾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注意力，側頭打量起文森特的手指，因為緊張而繃緊的聲線也不自覺地放松。

    當文森特將轉輪合上時，“咔噠”聲打斷了丹尼爾的思路，讓丹尼爾支吾了一瞬。他順手將打理好的左輪放入了腋下的槍袋，又將外衣掩好，使得表面上絲毫不露痕跡。

    “您說，藍夜鶯的打手和酒保基本上被管事換成了自己人。”文森特適時給出了提示，語氣溫和有禮，如同一個真正的合格的聽眾，“然后呢？”

    丹尼爾回過神來，他將視線放回自己的平板電腦上，抬手推了下眼鏡。

    “啊……我是想提醒您，一會兒行動的時候最好不要指望店里的人配合。”

    有了這樣一個小小的插曲，一路上都有些不安的丹尼爾總算將擰緊的神經松懈了幾分。他又花了一些時間，給文森特分享了夜總會的平面圖，好讓文森特事先設計可行的行動方案。

    此時那塊微微發熱的平板電腦已經到了文森特手中。文森特敲擊屏幕放大了平面圖，他一邊在心里敲打著細節，一邊狀似隨意地，開口向丹尼爾發問。

    “您看起來有些緊張，是嗎？”

    丹尼爾微怔了一下，他掩飾般地縮了下身子，但隨即嘆了口氣，露出了一點苦笑。

    “是的，懷特先生。我是做情報的，不論是格斗還是射擊都只能算勉強及格，所以基本上不出外勤……實際上，這還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任務。”

    文森特聞言點了下頭，彎起唇角笑了笑。他仍舊專注地看著電子圖紙，沒有瞥向丹尼爾哪怕一眼，但他低醇舒緩的聲線很好地彌補了這份疏忽，不會讓人產生被他忽視了的感覺。

    “不必擔心，丹尼爾先生。啊，請允許我叫您丹尼爾，畢竟我認識的格納登洛斯先生有好幾位，我不想把您們弄混。”他說著，手上則將圖紙翻過一頁，開始觀察夜總會地下的布局，“嗯，我是說，別擔心，因為我也是第一次。”

    丹尼爾聽得有些茫然，還沒來得及回應文森特關于稱呼的提議，就被對方口中的“第一次”弄得摸不著頭腦。在他看來，文森特早該身經百戰，像今夜這樣的行動，在對方眼中應當十分輕松才是。

    “第一次？”他有些遲鈍似的，又重復了一遍文森特的話。這一次文森特終于抬起頭來看向他了，只見這個姿態平和而放松的男人沖他輕輕挑了下眉，那雙初見時就引起他注意的琥珀色雙眼波光流轉，其中含著幾分不容錯辨的自信和篤定。

    沒有流露出半點攻擊性，但也全然無法讓人輕視。

    丹尼爾又晃了下神，緊接著，就聽見文森特溫聲說道：

    “是的，第一次。這是我第一次為蘭伯特做事，所以我絕不能允許自己出錯。”

    文森特說到這里，略微一頓。他輕緩地眨了眨眼，原本浮現在眼中的情緒便迅速下沉，讓人再也看不出端倪，“而我所謂的不出錯，自然也包括保證您的安全，丹尼爾先生。”

    丹尼爾一時間訥訥無言，不知是驚訝于這番說辭，還是想到了其他事情。文森特也沒有太在意丹尼爾的反應，他垂下眼繼續研究平面圖，邊看邊隨手添加標記。

    但不一會兒，丹尼爾忽然再次開口。

    “您可以直接叫我丹尼爾，我年紀比您小很多，您沒必要對我用敬稱。”他像是才對文森特之前提起的話題做出反應，說話時的聲音也有些低，給人一種在掩飾些什么的感覺。

    文森特手指頓了頓，他沒有應聲，只是又露出了一抹客氣的笑容。

    這幾乎就意味著拒絕了。丹尼爾有些窘迫地錯開了眼，他欲蓋彌彰地摘下眼鏡擦了擦，當視線因此而變得模糊時，才由于無法看清文森特的反應而松了口氣。

    他抿了抿唇，眼鏡布在同一塊位置來回蹭了幾遍。他心里還有些話憋了很久，想對文森特說，但卻在一次失敗的搭話后產生了退縮之意，有些不敢說出口。

    但仗著現下睜眼瞎的狀態，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

    “對了，懷特先生。我之前就想跟您說，您的……您的眼睛，很漂亮。”

    文森特斂下了眼瞼，睫毛在皮膚上投下了一層細密的陰影。這一瞬間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怪異，但下一秒，他就側頭對丹尼爾坦然地點了頭。

    “嗯，謝謝您的稱贊。當初蘭伯特第一次見我，也說我的眼睛很美。可以說，他就是喜歡我的眼睛，才把我從格納登洛斯少爺——我是指喬治少爺——那里要過來的。”

    “……”丹尼爾這回切實地愣了幾秒，明明文森特面對他的贊美時態度誠懇、毫無作偽，他卻忽然有些莫名的失望和心酸。

    既因為文森特那份掩藏在溫柔表面下的疏離，也因為對方口中時常牽掛著的那個人。

    滿打滿算，他與文森特也才第二次見面而已。可是，這種感覺，無論怎么看，都好像是……嫉妒啊。

    難不成他對文森特一見鐘情了？丹尼爾自嘲地想，開始時還因為文森特的身份而生出了一點不甘，但緊接著，鋪天蓋地的后怕就如海浪般洶涌地淹沒了他。

    他后背迅速出了一層冷汗。

    真是要死，居然對蘭伯特的情人動了心思，是嫌自己命太長了嗎？

    受了驚嚇迅速恢復理智的丹尼爾狠狠喘了一口氣，繃著臉將手中的黑框眼鏡戴了回去。他強迫自己把那點萌芽的念想干凈利落地鎮壓了下去，并轉過頭，將視線投向了窗外。

    后半程他再沒和文森特搭話，而文森特也只是安靜的看著圖紙，將這份略顯尷尬的沉默氛圍維持到了終點。

    車隊在距離藍夜鶯夜總會三個路口的僻靜街道停下時，丹尼爾簡直感受到了一種近似解脫的錯覺。而他身旁的文森特很快下了車，只簡單囑咐他留在車上，不要脫離留守人員的保護，便合上了車門。

    文森特在寒冷的夜色里嘆了口氣，他抬手撫了下額頭，微不可查地搖了下頭。

    格納登洛斯家的人是對眼睛有什么特殊癖好嗎？他無奈地想，否則的話，怎么當初的喬治、蘭伯特，還有如今的丹尼爾，都對他的眼睛耿耿于懷？

    他埋怨般地在心里念了兩句格納登洛斯家的壞話，卻無法否認，那抱怨里藏著太多對蘭伯特的親昵與眷戀。

    至于丹尼爾的不對勁，他倒的確發覺了，卻不以為意。

    在他看來，這充其量是一點帶著沖動性質的好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只要不去理會，很快就會自發消散了。

    當文森特將手從前額上放下時，他閉了閉眼，將諸多駁雜的念頭全都清出了腦海。他環顧四周，清點了一下暫時分派給自己的一小隊人手，而后對隊長點頭示意，帶頭走入了一條昏暗的小巷。

    現在距離藍夜鶯夜總會的毒品交易，還有一個多小時。他首先要到約定的地點，與負責接頭的線人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