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pitel 73反社會型人格障礙
文森特被他看得一陣莫名,便抱著他的脖子微微抬身,溫聲詢問他。他沒有應聲,只在撿完最后一片花瓣后伏低了身子,并在愈漸濃厚的玫瑰花香中,低頭在文森特的前額上落下了一個干凈利落的輕吻。 ———— 不到十平米的房間里,家具陳設簡單卻精致,在細節上下足了功夫。有著淺淺紙紋紋路的米黃色墻紙鋪滿了屋內四周的墻壁,墻上掛著幾幅莫奈的畫,顏色斑斕卻又素淡,除此之外沒有多余的裝飾。 三個舒適的單人布藝沙發擺在了房間的一側,以中央的黑木茶幾為中心圍成了一圈。而不遠處則是一套中規中矩的辦公桌椅,并上兩只靠墻立著的書架,將這個角落的功能與其他地方分割了開來。 與屋門相對的地方有一扇對開的大窗,此時時間尚早,天氣也不錯。屋子的主人將半透的紗簾拉上了,陽光像過了一遍篩似的投進來,便有了一種朦朧感,給明亮的室內打上了一層帶著暖意的柔光。 尤塔·馬格拉夫-史蒂克斯魯德坐在一只單人沙發上,低頭查看著一沓新鮮出爐的測驗結果報告。她蓬松的灰白卷發在日光下呈現出了耀眼的淡金色,而當她抬起頭時,她臉上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便輕而易舉地令人忘記了她的年齡,只給人留下了和藹可靠的印象。 她的身子微側,面向了隔壁沙發上的男人。對方在她翻看報告的這段時間里一直在閉目養神,但她手中“窸窣”的聲響剛一停下,男人便睜開眼,看向了她。 “我很驚訝,格納登洛斯先生。”尤塔笑著說道,語速不疾不徐,口吻平和而沉靜,仿佛在念一首溫柔的小詩。她直面著蘭伯特毫無溫度的目光,神態依然從容不迫,說起話來有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您這一次的診斷結果雖然仍舊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但是個別指標的等級下降了,這是個好現象。”她說著,將一疊報告中的一張抽出來放在了最上層,一邊用筆尖輕點著紙面上的某一行字,一邊溫聲細語地給蘭伯特解釋,“十五年前您第一次在我這里就診時,根據ICD-10進行測評,七項指標當中您有四項符合,另有一項有關攻擊性的指標得分比較危險,只因為您的忍耐性良好,所以綜合指數在安全線以內。之后的每一次復診,您的情況都比較穩定,除了攻擊性逐漸下降以外,其余指標沒有明顯波動。” 說到這里,尤塔將筆下的紙插回了原位,把最新一次的測驗結果復又挪到了最上方。她在短暫的停頓期間并未將視線從蘭伯特身上挪開,雖然口中的話連貫流暢,但實則將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對蘭伯特的觀察上。 她看見蘭伯特的視線隨著她手上的動作向下瞥了一瞬,應當是下意識地關注著她手中最新版的測驗結果。 這是一個新信號。尤塔心中不動聲色地想著,嘴上卻沒有因為思索而遲疑。 “一直以來,七項指標中的第一項、第二項、第三項,以及第五項,您的得分都很高。但這次,這四項中的一項終于有緩解的趨向了。我想,您之所以突然向我預約了這次復診,就是察覺到了自身的變化吧。既然如此,我想知道,您是不是對結果已經有所預料了?” 蘭伯特聽到這里,沒有立時回答。他用食指指腹輕輕婆娑著手杖杖頭上的蛇鱗紋路,又將視線略略向下挪了些許,避開了尤塔的目光。 他和他的心理治療師是老熟人了,已經打了十五年左右的交道。他在這位年逾六十的夫人面前不會刻意克制自己的情緒或舉止,想來他的那點不尋常早已被對方看在了眼中,并暗自琢磨過一遍了。 而同樣地,他也對尤塔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他知道,尤塔現在是在誘導他,摸約是想要從他口中挖出那份“不尋常”的誘因。 對此他不想回避,但還是斟酌了片刻,才做出了答復。 “第三項——‘與他人建立關系和聯系的能力薄弱。’” 尤塔聽到這個回答,不由得加深了笑意,“沒錯。”她肯定道,然后微微將身體前傾了幾分,做出了一副聆聽的姿態。 “既然您能準確地指出這一點,那么就意味著,您最近經歷了一件十分特別的事情。人的個性的改變是一個過程,您的性格變化應當從一段時間前便開始了,但那件‘特別的事’成為了發生質變的關鍵……您介意將那件事分享給我嗎?” “……不。”蘭伯特緩緩吐出了一口氣。他垂下眼看了看茶幾上正在運行的錄音筆,略微沉吟了一瞬,而后才繼續道,“三天前,我吻了一個人。”他說到這里,見尤塔眉心一蹙,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疑惑,便知道對方想錯了。 于是他補充了一句,“是很平常的親吻,親在了額頭上。” 尤塔聞言,這才輕輕松了口氣,繼而又露出了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 “這是您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吧?”她溫聲問,見蘭伯特點了頭,便接著引導對方,“所以,是什么人讓您破例了?” “是我的性奴。”蘭伯特道,話音剛落,就見尤塔了然地挑了下眉梢。 “是瑟蘭利啊。” 蘭伯特指尖一頓,停下了婆娑的動作,轉而收緊手指握了握杖頭。 “不是瑟蘭利,瑟蘭利五個月前去世了,我現在有了新的奴隸。” 得到了這個預料之外的回答之后,即便是經驗豐富的尤塔,也睜大眼睛怔愣了一瞬。但很快她就將情緒收斂了起來,只溫和地笑了笑,示意蘭伯特繼續。 蘭伯特閉了閉眼,將腦中突然閃現出的那張臉暫時放置在一旁,轉而回想起了那一日,他抱著文森特,俯身吻在對方額頭上的畫面。 即便過去了幾天,文森特那時的反應也仍舊歷歷在目—— 先是渾身一僵,接著又直愣愣地看著他,許久都沒有眨眼。他忍不住摸了下那人的鼻梁,卻被對方一把攥住了手,用力握著不肯放。 他還以為,他會被他的奴隸抱著狠親一陣的。他都已經做好了準備,打算忍一忍由著對方親了,結果文森特就只是略帶茫然地盯著他瞧,半晌之后,才漸漸眼眶微紅,而后松了他的手,轉而摟住了他的脖子,把整張臉埋進了他的頸窩里。 “我好高興。”文森特說,接著輕笑一聲,收緊手臂與他親密地緊貼在了一起。 他因此聽到了文森特急促有力的心跳聲,砰砰作響,與他的心跳混在一處,竟也讓他的心臟微微躁動了起來。 就連現在回想起來時,心口都會一陣悸動。 明明沒有什么激烈的反應,可蘭伯特覺得,這樣的文森特,比他預想中的還要惹他喜愛。 “很奇怪。”蘭伯特由于回憶而聲音漸輕,好在房間里極為安靜,尤塔依然能夠清楚地聽見他的話,“這個吻,是他向我討來的。您知道,我原本該是厭惡親吻的,可是當他向我索求時,我卻一點都不抗拒……就是那時候,我隱約覺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變了。” 這一回,輪到尤塔沉默了幾息。她沒有多余的小動作,但眼神慎重而嚴肅,顯然是在謹慎地思考著什么。 “……所以您來找我,一是為了確認自己的變化,二是想要知道,您的這種改變,是不是出于愛情。” 愛情? 蘭伯特有些驚訝于尤塔的用詞,他蹙起眉,仿佛并不贊同似的,但卻也沒有立即反駁,只等著尤塔向他解釋。 他不否認,他可能的確對文森特有了超乎尋常的喜愛之情。這種喜歡不同于以往,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也不是逗弄寵物般的隨心所欲,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愛上了文森特。 且不說他這樣的人格障礙者有沒有愛人的能力,只看他對文森特身份的處理,這份感情就不該是愛情。 一時半刻,他還沒有讓文森特摘下項圈的打算。而除此以外,他的心情,也和他認知中與“愛”有關的經驗并不相符。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在蘭伯特心緒微亂之時,尤塔對他包容地笑了笑,而后放慢語速,給了他幾個建議。 “不要著急否認,格納登洛斯先生。雖然我不能對您的改變感同身受,但是我還是想要提醒您幾點。”尤塔平靜地說,而她接下來的話,竟然剛好戳中了蘭伯特心中所想。 “首先,您要知道,您現下之所以對自己的感情抱有懷疑,是因為您先入為主地認定,身為反社會型人格障礙者的您不可能真的愛上別人。其次,我需要再次強調,您之前的那次經歷雖然勉強算是與‘愛’有關,但情況太過復雜和特殊,沒有任何作為參照的價值。” 面對尤塔正中紅心的提點,蘭伯特有那么一瞬間,以為自己將內心的想法說出了口。但被猜中了心思的訝異到底只持續了短短幾秒,他面上波瀾不驚,只暗自將尤塔的話記在了心里。 反正事到如今,除了一刀兩斷和順其自然以外,也沒有其他的路可走。而他既然舍不得放棄文森特,那便試一試,看他能不能更進一步好了。 而剛好,文森特是喜歡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