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人退出，房間內只剩下解開鐐銬的31號復制體，與那個失魂落魄的尊主。

    31號沒有想到，他的猜測竟然得到默認。

    沉默短暫地在這兩個仇人之間傳遞。這個無法公之于眾的秘密，偏偏被相互怨恨的人看穿。

    在31號被帶進來之前，憂憂還準備將他碎尸萬段。

    “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

    可那個尊貴的主人沒有選擇。31號反而是最了解他們二人性格。“它……沒有求生欲。”

    “……”31號忿忿地擺頭。這也是意料之中，他太清楚這個魔鬼的脾性。但此刻他更擔憂小鬧鐘。“弄成這樣，你滿意了？你不會……把它的電池也上繳了吧？”

    憂憂梗了一下。“就不該給它任何能源。你不知道它有一點資源，能把這地方都掀翻，誰都攔不住！”

    “別找借口了，你就是怕它離開這個地方，就是討厭它更在意別的東西。”31號冷冷地諷刺。“然后，你肯定又觸碰了它的底線。除了威脅人就范，你還會做什么。”

    “……”憂憂被說中，有些惱羞成怒。“這是我們的事，輪不到你來評判！”

    “那你為什么留著我的命。”31號無謂地笑了笑。“你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是不是？”

    事到如今，經歷過它的死訊和墮落，他反而沒有什么可怕的了。“它和我們不一樣，它需要被人需要。”

    緊緊拉著的手。憂憂心里明白，那其實是他任性的請求。他是為了滿足他的心愿，才返回這個無望的世界。

    “憂大人，其實您也清楚，它為什么如此照顧我。”

    那主人叉著手，不復氣焰。

    “事已至此。他抗拒治療，又有什么辦法。”

    聽過事態概括，31號沉吟了片刻。

    “我覺得有些奇怪。它可能隱瞞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

    【百年前】

    所長舒放下手中的煙，瞥了一眼通話界面。

    “舒，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熟悉的聲音傳來。“那不是個好地方，也不適合你。有任何事情，交給哥來。”

    青年搓了搓冷掉的煙蒂。

    “哥，這件事……很危險，而且非我不可。”他解釋過很多遍。“我不想牽連你。”

    “牽連？你我？”對面的聲音沉下去。“舒，之前那些事情，我可以統統不計較，但是這一次你必須聽哥的。”

    青年短促地笑了一聲。

    “聽你的？”他摸出打火機，沒有目的地滑出火花，看著那點光芒照亮輪廓。

    這是他一個人的戰爭。從頭到尾，只有他的意志可以對那個超級思維體隱藏。牽涉越多，危險越大。

    那個百無聊賴的“神”故意留著他的命，就是想看看他能翻出什么風浪。可這并不代表神不會突然降下什么懲罰。反正對神而言，多少條人命，也不過是挪動了棋盤上小小的棋子。

    他不愿意他的兄弟陪他一起涉險，卻也無法說服，總是不歡而散。

    “哥，這是最后一次跟你商量。”到處都是麻煩。老jian巨猾的公司股東，不順的人格電子化項目，還有拿他當做消遣的超級意識體。他已經疲于應對，更不要說這個偏執的兄弟。“我不會改變決定。它傷害了我的朋友。那是我自己的敵人。”

    憂憂怒火攻心。他太了解什么是愛，什么是恨。

    “舒，我們說好的，生命沒有什么價值。”

    “……不。”青年舒疲倦地堅持。“……看到生命離去，我感到……非常難過……”

    憂憂忽然感覺自己遭受了不可饒恕的背叛。

    “你的敵人？”憂憂氣得發抖。“說得那么好聽，這幾年來，你們不會朝夕相伴吧？你現在眼里除了這件事，還有任何其他么？你考慮過我的感受么！”

    他最憎恨舒越與他劃清界限，而且還是為了旁的人。愛也好，恨也好，他不允許舒對旁人傾注關注。

    “哥，如果是這樣，是我的疏忽。”和那些老狐貍的周旋中，他已經很習慣用退步來拒絕。“反正你已經簽了那個棄權合同。你就當從來沒有找到我，就當我，當時已經遇難了吧。”

    “舒……這可是你說的。”憂憂怒極反笑。“好啊，原來你早就想要擺脫我這個兄弟了，是不是？你早就安排好了。那好，我也不擋你的路。但也別再讓我聽見你叫哥。”

    青年舒怔怔地看著手下堆積如山的報告，不知不覺被煙灰燙了幾個焦黑的點。

    “……你這個人，叫我覺得惡心。”

    ＊

    后來，得知死訊的憂憂并沒有放棄。

    他派人盯梢了微那一伙人的動靜，還發覺了舒項目里隱藏的人造少女青。他們合力搗毀了生化公司的核心地下基地。

    基地的大部分數據都被當做證據帶走，日后在聯合法庭重審了“末日鐘鳴”一案，再為舒平反罪名。人們都以為，他們兄弟是為了麻痹敵人，才聯手演了這樣一出戲。

    憂憂也終于在基地的底層，見到了舒插著無數電極，在培養箱里漂浮的大腦。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離開我。”他緊緊貼著培養箱的玻璃壁。生生死死，他們只能以這種形式再見。

    培養箱里泛著細小的氣泡，一群群上浮。

    “……我們不是約好了，永不分離的嗎。”

    ＊

    這幾日的天氣都出奇地好。

    但憂憂不可抑制地想起莊園建成的那段日子。也是這樣的好天氣，揮霍不盡的榮華富貴。

    可他覺得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感覺。美景和美食不再激起他的任何感覺。他想要掩蓋這種乏味，過了很糜爛的一段日子。

    沒有快樂，沒有感受，剩下的只有妒忌。他妒忌身邊一切活著的人，能為一些可笑的小事煩惱，為短淺的收獲而歡笑。

    只有他，在生與死的世界徘徊。

    于是他想起了舒留下的基因，開始了復制體項目。項目傾注了巨大的資源，一開始遇到很大阻力，過程也很艱難。

    他不敢想象，舒一個人，當時是如何在那個豺狼一樣的公司完成他的計劃。

    可即使耗費巨資，最初的幾批實驗體極其糟糕，幾乎只是相互殘殺，滿地亂爬的獸。它們沒有一個人會從人群中看向他，拉著手，會喊他哥哥。

    它們只會跪在他腳下，祈求多一些同伴的血rou。

    他煩躁極了，將它們一腳踢開。

    “憂總，這些……這些實驗體怎么辦，直接銷毀么？”

    淡淡的血腥氣縈繞。不知是哪個復制體的血濺在他手上。他下意識抬起手指嘗了嘗。

    腥苦，又帶著一絲甘甜的滋味滾過他的舌尖。

    他忽然覺得一些感官回來了。那是他一半的血液，一半的生命。不論什么形式。

    “等一等，你們聯系一下廚房。”他有些貪婪地舔凈血跡。“雖然不像，但也不能浪費。”

    ＊

    病房的紗簾溫和浮動，仿佛人世間對那少年最后的仁慈。

    伴隨著多器官衰竭，它的頭發呈現出灰敗的白色。

    玫瑰吊墜現在嵌在它的手環上，繼續閃爍著信號。那主人不許它中止它們最后的關聯，一旦它取下這個信物，毀滅指令就會啟動。

    它也想過破解，但是人類的感情太過龐大復雜，沒有任何模型能夠對抗，更不用說它只是一個渺小的D級。

    這幾天它過得很恍惚，常常忘記發生的事情，還會做奇怪的夢。夢里有人對它哭喊。

    【不論是誰……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不，我沒有別的心愿……我只想，去外面看一看……】

    天色未亮，少年忽然聽到房門轉動的聲音。

    “他在里面。”

    一群白衣人，拱衛著十歲出頭的男孩出現在屋里。最終只有男孩跨進房間。警報沒有響，說明這個行動獲得了憂憂的許可。

    “真遺憾，只是一個D級，卻要浪費如此多的能源。”男孩用同樣的臉，端詳著絨毯上躺著的少年。

    然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男孩欲言又止。

    少年睜開單眼。【什么事。】

    “來采樣。”7號搓搓手，取出一系列磁極。

    少年支著起身。【你們……你們想做什么。】

    “下位體，請配合工作。”7號復制體不耐煩地皺眉。“我沒把上次的事說穿，已經仁至義盡。這些能源本來是給舒進化樹啟動的，現在要浪費在你這個D級體的轉移上！”

    【我不需要。】白發少年警惕地看著來人。【你們到底要做什么。】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7號擺手。“我真搞不懂，你費勁搞那種沒用的東西干什么，害得我被主人勒令來研究一個D級！我經受的材料從來沒有A級以下的……”

    就在7號抱怨的時候，忽然有一個白衣人出列，雙手交疊，念誦起來：

    “當真正的圣子降臨……”

    “當真正的圣子降臨，一切罪惡都將得到清算，一切愿望都將得到應允，一切愛戀成為永恒……”

    與他隨行的白衣人也加入了吟唱，循環反復地念著這幾句。

    “你們……在做什么……”7號試圖阻攔，卻發現房間內出現一種奇怪的干擾磁場，讓他無法移動。“你們是什么人！”

    片刻之后，房內又恢復了平靜。

    【這是不行的。】白發少年對著這群白衣人平淡道。【意識體的激活和遷移，沒有教團想象得那么簡單。】

    “怎么……怎么會這樣……”7號難以置信。“你們是教團的人？”

    那些人并不理會，繼續調高頻率。

    “見證‘神子’降臨，是你們的榮譽。”

    【這是精神共振磁場……會影響附近人的精神體！】而且，腦機同步率越大的，受到干擾就越多。【這些人……他們是越界融合體？】

    教團里最極端的一群人，為了獲得更高效率的運算，不惜越界與腦機系統融合。

    男孩表情扭動，卻無法擺脫。

    白衣人們雙手合十，痛苦地低下頭，繼續吟唱。

    【快……停下！】過量電磁干擾了在場的所有人，白發少年腦中一陣暈眩，它扶著額頭。【你們觸犯了腦機三大禁令……】

    “……當那圣子……降臨……”

    隨后是白衣人們依次倒地的聲音。他們翻著眼珠，至死仍然在念禱。

    腦機過度鏈接之后，人就會淪為系統的一個輸出端。即使過去舒劃下禁忌的界限，教團中人仍然鋌而走險。

    【為什么……為什么……】白發少年眼睜睜看著他們失去呼吸，【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