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號檔案】

    2

    【他們不?？絾栁?，想問我關于‘它’的消息?！?/br>
    【我不害怕死。但是我不能這樣死在這里?！?/br>
    ＊

    【從小我聽得到一種‘聲音’，一種很可怕的聲音。它所說的一切都會成為現(xiàn)實。

    后來哥哥幫助我，催眠自己是一個普通人。就不太會聽到那個聲音。】

    【……我和哥哥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但沒有關系。我的嗜睡癥沒有希望。我希望沒有痕跡地消失?！?/br>
    【我又聽見了?！?/br>
    【它離我越來越近?！?/br>
    【……檔案里稱它為全能的神，智慧的終極。但它并不關心。就像人類不會關心二維的螞蟻，如何看待人類一樣。】

    【他們不計一切代價地，想要從‘它’那里獲取奧秘。但是他們不知道，它的每一種技術實現(xiàn)都有代價。】

    【它知道這些后果，也知道人類絕不會停止。最遲一個世紀，就會迎來毀滅。】

    【它不在乎?！?/br>
    【它對我說，人類終將在極度貧瘠和富足中瘋狂。它說人類會喪失意識的邊界，失去物質的約束之后，一個微小的念頭足以讓整個世界相互殘殺?！?/br>
    【……而你只能看著。它對我說。你不屬于人類，你本是我這一邊?！?/br>
    ＊

    “喂，喂?！?號敲了敲玻璃罩。

    觀察窗口里的少年懨懨地合著眼，沒有反應。只有旁邊閃爍的生命指標證明它的生命跡象。

    男孩似乎有些惱火，啃咬起了指甲。“好不容易有了最接近原型的生物腦，竟然只能用于報時，無法破解人格系統(tǒng)?！?/br>
    這意味著他只能在它身上做一些普通的生理反應測試，而無法真正了解其運轉的奧秘，更不用說作為整個舒進化樹的驅動器。

    至于31號交給他們的舒系模型，雖然證實了的確是目前已知的最高級模型，卻也帶來了另一個問題。

    【很抱歉，未知版本，無法讀取。】

    那個模型和這個棘手的鬧鐘精一樣，配置并不高，卻因為架構聞所未聞，超過了他們的自有讀取方式，也無法順利加載。

    相對而言，或許復制體更容易作為突破口。7號也樂意在新玩具上，多實驗一些東西。

    “你對疼痛的忍耐力還真不錯?！?/br>
    男孩雜技一樣拋著手中的控制球。這個球上遍布觸控，遙控著部分電極，能夠給艙體中的下位復制體施加精確的刺激。“雖然敲不開你的精神意志，但是饑渴，疼痛，千度焚燒，絕對冰凍……只需要喚起大腦皮層的信號就夠了，還可以增強許多倍。雖然有時候信號傳遞不太準確，但是我覺得，大多數(shù)模擬的感受，還是很真實的吧？”

    男孩笑吟吟地，看著這些堪稱酷刑的反饋記錄。

    下位復制體沒有回應。

    它身上的傷痕并不明顯，精神卻被折磨得根本沒有動彈的余力，渾身淌著虛汗。

    “雖然我也想和你多玩一會兒。可是阿淵和主人都很著急?！蹦泻o奈地叉著手?！澳氵€是快點讓渡人格控制權限，順便把你做得那個小模型的源代碼給我。你也能少吃一些苦頭。”男孩十分耐心地勸說?！爱吘惯@些模擬刺激遭受太多，對你的大腦性能產生不可逆損傷，就太可惜了呢。畢竟，你的性能本來就不太好?！?/br>
    對于7號這樣s級別排位的復制體而言，D級下位體的素質幾乎看不上眼。如果不是因為生物腦的特殊適配，它是絕對不愿意使用這樣落伍的硬件的。

    玻璃倉里的時間仿佛無限漫長。下位復制體咬著牙，計算著折磨的閾值。

    對人類而言或許很痛苦。但它并不是。

    對人類而言或許很難捱。但它并不是。

    這時，作為一個不太高級的智能程序，它反而有些慶幸。

    倒是系統(tǒng)淵的倒戈令它有些棘手。畢竟代號淵總管莊園的系統(tǒng)……

    隱隱約約地，它似乎聽到7號起身的聲音。

    “阿淵！”男孩對那個ai少年有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癡迷，快步迎了過去?！敖裉靵淼眠@么早，是不是關心實驗——”

    作為一個智性戀，7號沒能及時發(fā)覺氣氛的古怪。

    “是啊?！眱?yōu)美而令人發(fā)寒的聲音響起?！耙彩菚r候，看看你們的進展了。”

    看到那位莫測的主人隨著系統(tǒng)淵一同前來，仿佛一陣醞釀風暴的暗云。男孩略微有些驚訝。除非必要，這位主人對整個腦機系統(tǒng)的技術談不上興趣，甚至還有一絲不言自明的厭惡。

    “哦，那是自然?！?號不覺有他，還有些自豪。他站在實驗室倒立的世界樹標志前，有幾分雀躍地帶路。“最近有很大的進展。相信突破鐘樓防御，接觸本體超腦已經指日可待。”

    “哦，是嗎。”那主人雙手交疊在手杖的頂端，那上面鑲嵌了一顆帶著暗紅紋理的蛋白石。

    按說這是他多年的夙愿，可語調卻十分平淡。

    為了抵御實驗室的破解，下位復制體關閉了大部分感官，將能量都投放在意識邊障上。這幾日昏昏沉沉，對于外界只有模糊的感受。

    7號那個變態(tài)實驗狂魔，好像在滔滔不絕地說些什么……

    “是的，我們向您保證，這次截獲了歷年來最接近的舒系結構。雖然破解遇到一些困難，但是我們還有很多手段……”

    實驗室很少有外人造訪，他在和誰說話？下位復制體隱約聽見一些字句，愈來愈近。但愿不是31號。

    它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31號和小九。

    31號的背叛雖然令人難受，但第一虛擬體非常狡猾，想必是用喚醒原型作為條件，哄騙了31號。相比埋怨，它更擔心他們的安危。

    31號一直視原型舒為精神支柱。選擇原型也是理所當然。

    ……到底，這一切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呢。

    【系統(tǒng)提示，目標接近，請注意掩護。】

    什么破系統(tǒng)。它有點忿忿?，F(xiàn)在它性命垂危任人宰割，一步都動不了，能掩護到哪里去。

    接著，它就聽到一段流泉似的聲音，仿佛從幽深的山澗涌出。

    “所以，這就是你們最近的成果么?！蹦侵魅嗣麨轵炇?，似乎另有情緒，不輕不重地頓了一下那個漆黑的手杖。

    下位體一開始以為自己在做夢，直到系統(tǒng)又彈出一個聲音：

    【任務二·救援目標已靠近?！?/br>
    7號有些困惑。

    主人似乎對實驗室寶貴的研究數(shù)據(jù)沒有太多反應，反而停在了這個抓獲的下位體面前，沉沉看了幾眼。

    隔著玻璃觀察窗，那少年了無生氣地垂著頭，身上插著諸多電極。因為血液循環(huán)不暢，肢體末端已經發(fā)青。

    實驗室內的氣氛仿佛凝固了。

    “他……為什么在這?！?/br>
    主人的聲音很低，仿佛不是一個問句，只是自言自語?！霸趺础瓡兂蛇@樣?！蹦敲利惖昧钊税l(fā)慌的長發(fā)青年，此刻仿佛因為太過錯愕而茫然地眨著眼。

    他已經過了太久一切盡在掌握的日子，不愿相信眼前生死不明的人，就是讓他期待又爽約的誓約者。

    無名的白色藤花，在熏風里細碎搖落。一個季節(jié)接著下一個。少年在爬山虎的濃綠墻壁后安詳午睡。

    長而顫動的睫毛，掃過無人知曉的吻。

    一個世紀過去，人們并不知道，那位長生不老，擁有一切的尊主，懷念的卻是如此簡單的事物。

    也是早就徹底失去的事物。

    “這就是我們找到的啟動載體。”7號自以為在回答。“您不用擔心，它現(xiàn)在還不肯讓渡人格，但也是遲早的事?！彼行┻z憾地說。“這種下位復制體各方面的性能都很差，不過夠用了。反正舒進化樹的啟動器，只是一個跳板，喚醒之后就沒用了?！?/br>
    主人卻只是盯著那個熟悉的面容。

    這幅面容在百年里被他不斷審閱褻玩，下位體甚至還不如那些激活的編號體那么健康、體面，卻不知為何，觸動著他心理麻木了很久的地方。

    “它為什么，在這里?！?/br>
    主人加重了這個問句。仿佛不是在問7號，而是在問玻璃對面的少年。

    ＊

    下位體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它想要回應，可四肢和神經這幾天被折磨得麻木，連最輕微的動作都無法施行。否則他根本無法從那種等級的疼痛中維持住而不崩潰。

    沒錯，崩潰也是擊穿人格邊障最簡單的方式。

    “……它為什么，在這里?！?/br>
    下位體心中隱約有一些愧疚。

    可能在場只有它聽懂了這個問句。雖然它不知道那個當時蒙了眼的主人，是怎么把它認出來的。

    它的任務是阻止第一虛擬體降臨，注定不能給那主人帶去好消息。因此它以為再見面，也只是可有可無的小事。

    可那主人竟然在質問它，為什么沒有履行他們的約定，來和他相見。

    “哦，這個家伙啊?！?號接上話?！拔覀冏ニ?，花費很大的功夫。別看它只是個D級，卻很謹慎，一直躲著，直到……”

    “直到什么?！?/br>
    主人的手一點點握緊。

    下位復制體隱約生出一點希望。

    雖然它搞不明白人類的想法。這個主人或許會帶來一些轉機。既然他還能認出自己。

    那么，他們應該算是“認識的”。它昏昏沉沉地想。

    下位體覺得自己的邏輯有一些變化。作為一個淘汰的裝置，它很少將人類列入后續(xù)行動的考慮因素?；蛟S還是那個奇怪的救援任務的影響。

    它開始重新接通中斷的神經，試圖做出一些動作。雖然太復雜的掙扎不太現(xiàn)實，哪怕拍一拍玻璃倉也好。

    只要可以引起那個人的注意……

    就聽7號復制體的聲音在繼續(xù)。

    “于是我們想了一個辦法。這個家伙和一個漏網(wǎng)的復制體在一起生活，而且很看重他——”

    美青年迷茫的神色頓時陰郁下來。另一種怒火繼續(xù)將他席卷。甚至比之前被爽約更加令人失控。

    “不可能。它明明……”

    明明和我，約定在先。

    “是，通常來說，下位復制體不會有深刻的情感關系。特別是這個警惕的家伙，都是任務優(yōu)先的。但是沒想到，聽說它的伙伴被控制，它真的不顧安危跑來了。真意外，不是么？”

    神經連通……電信號傳遞……

    隨著感官的回復，身體殘存的痛楚也席卷而來。但這次它沒有試圖抑制。痛苦也是很好的清醒劑。

    只不過那些人的對話，在密密麻麻的痛覺中變得十分模糊?？墒撬涂煲晒α?。

    目標，預判，執(zhí)行，完成。它的生活軌跡一直如此簡單。雖然這次有些艱難，但它覺得它可以克服。

    外面的對話一度中斷。他們不會已經離開了吧。它有些焦急。

    “原來，是這樣。它為了……為了一個……”

    這句沙啞的話沒有說完。

    手杖又在地上頓了頓，仿佛終于給某件事情定性。那主人微微仰著頭?！澳銈?，做得很好。”

    7號抱著胳膊。原本以為這主人要發(fā)怒，卻等來一句奇怪的表揚。

    表揚總是不差的。他點點頭。“那自然，一切都是為了見證終極智慧……”

    什么？為什么幾句話的功夫，它已經跟不上他們的談話節(jié)奏了？

    可能是它聽岔了。

    下位體奮力掀開眼簾，模糊的光點有些刺目。而那個主人冷淡的樣子，卻清晰地投射在它的眼膜上。

    他們到底在說什么？

    “它好像，有一些反應?！敝魅酥噶酥?，仿佛在談論關在籠中的牲畜?！澳銈冞@個玻璃倉，足夠安全么。”

    “請您放心。”7號又按了一下遙控球，一道電流閃過，實打實的刺痛震得那少年微微發(fā)抖，再也沒有余力。“它的四肢就快壞死了。我們只維護了他的大腦和內臟運轉?！?號清晰的聲音在它耳廓中放大。

    “畢竟，這種劣等體，也只有大腦有些用?！?/br>
    血液在它周身隆隆地運轉。雖然受到電壓擊打，它仍然努力睜開了眼。

    “它在看我們?！睉n憂說得隨意，卻還盯著那張臉?！八F(xiàn)在看得見么？”

    “我想是可以的?！?號對照著旁邊的屏幕數(shù)據(jù)?！八囊庾R仍然是清晰的?！?/br>
    說完，7號又加大了電流。

    電流滾過的瞬間，仿佛連骨骼的輪廓都明晃晃顫動了一下。下位體咬著嘴唇。它已經抬不起頭，卻依然睜著眼，不甘地朝向外面。

    高塔的風，受潮的毯子輕柔覆蓋著體溫。

    ——這只是一場夢。

    我知道，夢醒了，你就會離開。我不想……

    ——【你要知道他的計劃。他只是在利用你，喚醒原型?！?/br>
    ——【可是過去這么多年，人類的想法也很多變，或許應該親自問問他……】

    游樂園的樂曲七零八落響起來，另一種窒息的痛楚閃入它的記憶。

    ——你說謊！

    它驀然睜大了眼。7號施加的精神信號，令一種被遺忘的傷口鮮明起來。

    高塔中的男人擦過它的脖頸。哦，你不記得了？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們也不會分開！消失吧！消失吧！

    ……原來，他是這樣認出來的。

    不是因為黃玫瑰，不是因為信任。少年顫抖著，游樂園瀕死的回憶灌入腦海?；鹄崩钡耐闯?，在它的脖頸燒灼。

    它剛剛握起的手，漸漸又放下了。

    多么愚蠢。它竟然期待這個魔鬼會施舍它一點注意。

    暗綠的瞳孔逐漸定格。在它模糊的視野里，那個人仍然居高臨下地看著它的慘狀。

    最后，不過是無動于衷的視線，嘲諷著它的掙扎。

    人影重重疊疊。時而是那個主人，時而像是31號。那么像擁抱，其實都是走向另一個人的背影。

    不論它怎樣努力，都躲不開被拋棄的宿命。

    ……看吧，好好看吧。下位體眼睛干澀地睜著。一度熱起來的血液，涼得發(fā)酸。

    ……這就是，我從人類身上得到的答案。

    “真抱歉，這個家伙鉆空子慣了，很不懂禮貌。”7號隱約被那視線看得有些不舒服。

    “不礙事?！敝魅藫哿藫刍覊m，叢容起身。“有用就行?！?/br>
    “當然，您放心?！?/br>
    尊貴的主人似乎已經沒有興致，一眼也沒有多看，轉身離開。

    這一番變故，連門口待命的系統(tǒng)淵也沒有想到。它原以為自己將要遭受暴戾的懲罰。主人喜怒無定，即使是他也無法揣測一二。

    那主人一刻不停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帶過一陣幽艷的芬芳。

    就聽男孩發(fā)出驚喜的呼叫。

    “人格邊障受到巨大波動，正在瓦解！太好了！”

    ＊

    【他們?yōu)榱俗约旱哪康?，會不停地折磨你，榨干你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氣?！?/br>
    【人類連同類都不在乎，又怎么會顧忌你呢？】

    【你知道一切又如何，沒有人會相信你。沒有人會選擇你。】

    【被親近者背叛，被仇敵玩弄于股掌；付出一切，卻沒有任何尊嚴……】

    【放棄吧。人類只會選擇毀滅的命運。而你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從來不屬于人類?！?/br>
    【你本就在我這一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