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那天……并不是那個意思。”

    兩個相互扶持的少年離開了那片輝煌的行宮，越過丘陵的大片草坪，向著復制體所在的巢廂走去。

    “我并不想……和你變得生疏。”31號的手指輕輕略過男孩的頭發(fā)。

    男孩有些困惑的仰頭。它的生理外貌比31號更小，因此眼睛更圓，【是我的反饋錯了嗎，31號？我讓你，感到難過了嗎？】它直視那夜色中的少年。【對不起，我沒有激活運行過，也沒有和人類交流的經(jīng)歷。】

    “不要總說對不起。”夜色令少年的輪廓更柔和了，也掩藏了那里萬千中復雜的情緒。“在人類的世界，有多少正確，就有多少錯誤。而人類啊，就是抱著自以為是的錯誤才能活下來的生物。”

    【我不是很明白。】

    微風浮動。原野的風，吹拂少年們交錯的眼神。

    “沒有關(guān)系，你只要知道，你是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

    【是嗎。】下位體低下頭，眨了眨眼。【那就……太好了。】

    31號感到難以言喻的難過。他有一種孤獨得想要緊緊擁抱的沖動。

    但這不是最合適的時機。這個傻孩子明明是他最重要的人，可是他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輕易將愛和永恒掛在口邊的少年。

    他以為他們還會有很多的時間。他以為他會有足夠的耐心。

    可坦白的機會就像這原野上拂過的風，只將他們送到巢廂為止。

    巢廂有幾大區(qū)域，當他們在底下穿行時，也感到隱約的異常。

    【有聲音……】下位體忽然止步，皺眉傾聽。

    “你說什么？”

    下位體難以解釋這種離奇的情況。

    【……救……】

    他加大接收頻率，終于捕獲到稍縱即逝的信號。

    【……救救我……】

    ＊

    “真有人在那個地方求救？你不會聽錯了吧。”31號一心回去，又擔心下位體單獨活動，忿忿地跟了出來。“這么晚，是人是鬼啊。”

    【……】下位體一時無言。帶著31號潛行，逐漸逼近信號的發(fā)射源。但那個信號只出現(xiàn)了一次，甚至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那是巢廂深處的一處“白房子”。所有復制體都害怕那個地方。那是“處理”復制體的銷毀場所。

    “這里這么科學，不會……真有鬼吧。”31號抖了抖。“我們還是回去吧。”

    【我不知道。】下位體臉色也有些發(fā)白。【但是有人求救。它很痛苦。我……沒有辦法拒絕人類的請求。】

    “白房子”內(nèi)隱隱傳來一些動靜。

    “倒霉，他是不是醒了啊？這個錯版該立刻處決的，誤cao作激活了意識。”

    “無所謂，現(xiàn)在主人對復制體也不那么上心了。最近的53號就閑置了好幾天，更別說這個廢棄品。”

    “那趁沒人發(fā)現(xiàn)，趕緊‘處理’了吧。”

    “處理了多可惜。這復制體到底有什么好？不如……讓我們幾個也嘗嘗？”

    ai們悄悄交換眼神，靠近了臺面上隱約掙扎的人體。

    這些ai原本沒有資格接觸復制體的活體，卻因為程序漏洞，各個被激起了好奇心。

    【哼，電子智能沒提升多少，人類的壞毛病學得倒是很快。】

    下位體非常不屑。

    憂憂性情日益乖戾，大多數(shù)復制體根本不得善終。

    對此，他們也很少討論。一來自身難保。二來這件事歸根到底是因為舒留下了基因。31號不愿揭自己偶像的短。

    【據(jù)說，每一個正式激活的復制體都會被嵌入主題。】下位體靠著墻，神色有些凝重。【就像是一種原罪。】

    有破碎的嗚咽和撕扯聲，從走廊內(nèi)部傳來。

    【要抓緊了。】下位體改用電磁交流。【31號，你幫我看著系統(tǒng)。我去處理一下。】

    “喂，你……”

    本體舒走到最近的控制臺，埋頭cao作一頓。設(shè)定完成之后，貓著腰向已經(jīng)破解的行刑室走去。

    玻璃幕墻后亮著慘敗的燈光。幾個ai按著一個微弱掙扎的少年，胡亂撕扯表面的黑色繃帶，露出一截截白細的皮膚。

    行刑室背后是通往焚化爐的傳送裝置，已經(jīng)隆隆開啟了運轉(zhuǎn)。

    “老實點。”ai踢了被捆住的少年一腳。“早點完事兒，我還要回去充電。”

    “一個廢品而已，臨死能讓我們玩玩，已經(jīng)是你的榮幸。”

    ai們舔了舔嘴唇，繼續(xù)粗魯動作。

    “嗚嗚，嗚……”少年面上還貼著出廠封印，隔著黑色絕緣繃帶，根本無法發(fā)出清晰音節(jié)。

    忽然房間內(nèi)代表巡視的電子鐘響了起來。

    “怎么回事？”另一個ai驚覺。畢竟是違規(guī)cao作，他們也斷掉了系統(tǒng)的部分監(jiān)視和鏈接。

    被按著的少年或許感應(yīng)到希望，掙扎得更加用力。

    【現(xiàn)在的時間是晚上xx點xx分，各位。】一道電磁音在房間里出現(xiàn)。【這個時候還不睡覺的，是壞孩子呢。】

    “什么東西……”

    一個貼著焚毀標簽的少年站在門外，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只用瑩綠的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里面。

    【壞孩子，就應(yīng)該受到懲罰……】

    室內(nèi)的情況也十分糟糕。

    那發(fā)出信號的少年，全身被象征著廢棄的黑色膠帶纏裹著，半跪在地上。繃帶清晰勾勒著它顫抖的輪廓，仿佛灰色房間里一道搖曳的剪影。它的雙手反綁在背后，雙腿卻被電纜線拉開，幾處已經(jīng)膠帶被粗暴地扯開，露出白晃晃的皮膚，遍布蹂躪的紅紫痕跡。

    “這時候怎么會有復制體？”ai面面相覷。“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電磁音變得重疊，無數(shù)回音在白房子內(nèi)回響。相似的臉，相似的眼神，如同過去在這里被處決的復制個體。【怎么，你們不認識我了？你們不是最熟悉我的么？】

    下位體睜大失焦的眼睛，仿佛黑暗中的鬼火。無數(shù)復制體就是這樣，不同的身體，相似的眼睛，在此永不瞑目。

    它開始一下下敲擊透明的玻璃墻。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不可能，不可能，下位體不可能有意識。”惟妙惟肖的擬人ai學會了人類的齷齪，自然也傳染了人類的畏懼。

    【可是，我們什么都記得。】下位體喃喃地說。【我們活動，我們死去。我們什么都看見，什么都記得。】

    循環(huán)的聲音加入了火焰的音效。

    【……現(xiàn)在，我回來了。】下位體機械地歪過頭。【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ai們顫抖起來，仿佛看見了什么極其恐怖的事物。

    “怕什么，它只有一個人。這種復制體是最弱小的。”

    高大的ai互相鼓勁，然后紛紛拾起趁手的武器。

    “反正已經(jīng)弄死了這么多，不差這一個。”

    復制體也絕望地不再掙扎，昏死過去。

    鈍器砸開玻璃的時候，巢廂的警報忽然響了。

    【監(jiān)測到危險行為。】警戒的紅光閃爍起來。【違反三大禁令之一·禁止毀壞。】

    “等等，通報系統(tǒng)不是已經(jīng)屏蔽了——”

    “快停下來——”

    【警告，請立刻停止行為并上報違規(guī)日志。】

    “不行，阻斷不下來。以前都沒有這樣，這鬼系統(tǒng)到底是怎么回事……”

    猩紅的光芒越來越密集，照在這些逐漸慌張的擬人ai們身上。

    “那個復制體有問題，先解決掉他！”

    于是離得最近的ai掄起了一條鋼管，呼哧地向那少年的剪影揮去。

    【威脅成立。】少年露出古怪的微笑，對著他們比了一個v的手勢。【申請立即排除。】

    【收到。請出示您的系統(tǒng)內(nèi)部職務(wù)。】

    【X074·零式，通用警戒裝置。】

    【接受您的指令。】系統(tǒng)音冷淡地播報。【身份確認，舒系直系裝置，安全保障分區(qū)，執(zhí)行級別，最高。】

    “什么、怎么可能有未知的直系裝置！”所有ai都知道，在腦機框架下，一個舒直系體的權(quán)限有多么可怕。也正是因此，為了防止妨礙腦機系統(tǒng)的運轉(zhuǎn)，通常的直系裝置，要么已經(jīng)封印，要么就像系統(tǒng)淵，擁有超高級的全局組織能力。

    只要在它的領(lǐng)域范圍，它的權(quán)限，就像可以直接燒熔a級人類腦機接口的系統(tǒng)淵一樣夸張。

    這一聲確認如同死刑。

    少年沒有什么情緒變化地抬起右手，打了個響指。如果31號在場，就會記得這是最初那主人教他開燈的“要有光”的姿勢。

    待命的激光武器瞬間發(fā)動，燒穿了那幾個ai的主芯片。

    高能激光武器的打擊極其精確，以至于那些ai的外表看起來幾乎完好，內(nèi)芯卻已經(jīng)化成無法進行任何復原的飛灰。

    【好了，下一步就是，無害化處理。】

    焚化爐的運輸口隆隆運轉(zhuǎn)起來。

    【嘿。】

    復制體隱約感覺有短暫的光芒在眼前掠過。

    它竟然還活著。而那些令人作嘔的家伙卻失去了坐標。

    有人松開了他的束縛，輕輕拍著后背。【沒事了。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有光，有聲音，還有觸感……幸存的復制體感覺世界仿佛重新流動了起來。但不是之前那個黑暗，充滿惡意的，放棄了它的世界。

    嘴上的封條也被剝開，一瞬間讓它覺得有些麻和癢。

    “我……咳咳，我……”

    劇烈的變故讓它說不出完整話語，只有眼淚沖刷下來。

    【忘記那些，99號。】那個聲音有些生硬，卻也干凈。【你的呼喚……我聽見了。你會有新的人生。總會有人需要你的……】它輕輕地對它說。【你不是廢棄品。】

    31號趕到的時候，看到那個被解救的復制體緊緊擁抱著下位體的脖子，劇烈地抽泣著。

    復制體相似的身形，讓他們看上去仿佛一對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