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敢……怎么能……”

    在投影記憶少年哀哭的時刻，書架的另一側正激烈地晃動。熟悉的呻吟聲一波一波地攀高，迎上忘我的歡愉。

    【憂哥哥，我害怕……】

    百年前的單薄聲音，孤零零地在角落回蕩。就像過去被世人遺忘一樣，只能對著無人應答的角落呼喊。

    相比自己被欺騙，此刻31號感到更深的憤怒。“他怎么能這樣褻瀆……舒的記憶。”

    【升級成功！】下位體抽出芯片?！臼裁矗C瀆？更正，我認為他是憎恨原型舒的。】

    “憎恨？”

    下位體沒有在意這段對話，伸頭接收了一下電波，忽然整個人顫抖起來。

    不過它的重點，和31號不同。

    【我的電極啊，他、他們在、在做什么？？？】小少年瞠目結舌捂著耳朵，逃命似的躲回來，順便塞給31號一對耳塞。【非禮勿聽！少兒不宜??！快防護！】

    “……”31號感到很難跟它解釋，自己年紀輕輕已經是這項運動的資深前輩。“這是人類的娛樂活動?！彼柭柤纾蛟S是因為徹底清醒了，對于過去的沉淪場景并沒有什么反應?！傲晳T就好?！?/br>
    【習慣？？？】下位體表現出非常激烈的抗議。【他們可是同性！基因上還是兄弟??！】

    “哦。”31號有些揶揄?！澳愠匀硕家娺^了，亂個倫算什么，何況還是人造人?！?/br>
    下位體還張著嘴，好像過于震驚，失去了面部控制?！緩椭企w回收，那是因為……】他很不自然地頓了一下。【不，我不理解。原型舒設計的結構，每一個螺絲釘都應該是直的！】

    “你當然不理解?！?1號聽著這話有些不舒服?！暗赖轮皇且徊糠秩祟惗ㄏ碌臏蕜t。你是一個鬧鐘，不知道人類的想法是會變化的?！?/br>
    說完他就有些后悔。但道歉又顯得刻意?；蛟S經歷了這么多，他本性中柔軟和美好的部分都已經變得諷刺。

    下位體沒有說什么，眼中的光芒暗了暗。它依然邀功似的捧著剛做出來的芯片，還沒來得及收回。

    “回去吧?！?1號雙手插兜。“沒有什么可試驗的。魔鬼才剛開始用餐，可能后半夜才結束。你不是為了長高還要早睡么？”

    【可是……】

    31號沒有理會，轉身往回走?；蛟S是因為心緒起伏，他不小心碰到了邊桌的陳設，插著鮮花的瓷瓶晃了一下，被掃了下去。

    瓷瓶撞擊地面，發出清越的碎裂聲。

    這一陣不和諧的動靜，顯然驚動了隔壁的人。

    【不好。】下位體快步跟上?！灸莻€人最討厭掃興?！?/br>
    “我們快走——”

    【來不及了。】下位體更加熟悉地形，不由分說地拉住31號的手，把他推進旁邊的柜體?！敬谶@里。我去引開他們?！?/br>
    “等等，你要——”

    但普通意義上的躲避，對于那位主人是毫無意義的。

    滋滋一聲，下位體麻利地截斷了31號的信號。【這樣比較安全，只要熬到他離開就行。你稍等一會兒……】

    “可是你怎么能和他……”

    【碰碰運氣。】下位體的額頭在31號頭上輕輕貼了一下?！具@樣，算是告別么？31號，希望一會兒能夠和你……再見?！?/br>
    說完，他也切斷了自己的通訊頻段。

    ＊

    “誰在那里?！?/br>
    這并不是一個問句。作為腦機系統頂端的人類，已經不需要再通過對話獲取信息。這只是憂憂作為人類保留下來的形式。

    下位體也不再磨蹭，立即將芯片貼在后腦處。這個芯片的信息并不多，但傳遞效率很高，從外表看來就像一個微小的飾品。

    可即便這個原型模型足夠簡單，D級以下的下位體復制體并不是個好載體。就像要在古董機器上運行過于復雜的游戲一樣，它只能以最低的模式載入。它最初的計劃，是先在激活的復制體上試驗。

    現在顯然沒有這種機會。

    【模型展開，全功率運轉?！克驹谒に榈幕ㄆ刻?，盡力調動所有的硬件。【最低檔讀取。人格數據載入……20％……30％……】

    長靴敲擊大理石的聲音逐漸靠近，利落，優雅，像是一部精密的武器，踩著致命的節拍。

    柜體里的31號只能聽到絕望。

    他還記得曾經受寵的時候，那暴虐的主人是如何隨便處置這些下位體。只有長相相似，卻呆滯拙劣的復制體，或許是那主人最討厭的東西之一。

    下位體還在努力運行那個簡陋的人格模型。但不用等結果，31號就知道，這個模型不會有任何作用。所以他一直反對下位體運行它，這是個注定失敗的嘗試。

    可惜到最后，他還是什么都沒能做到，只能躲在安全的地方，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

    修長的人影像是一道華美而兇險的裂縫，出現在走廊的轉角。

    長眉微皺，卻沒有繼續對話。下位復制體在這片莊園，并不會被當做人類來看待。甚至連精密些的儀器都不如。憂憂甚至不會記得，曾經對它們下過多么殘忍的命令。

    誰會記得自己踩過蟲子呢？

    十余歲的小少年站在那一灘碎片邊上，有些驚慌失措。大灘的水漬和花香在地毯上蔓延。

    “你在這里做什么?！睉n憂并不喜歡下位體與復制體接觸。

    小少年的反應很慢，似乎還在消化人類的語義。然后指了指旁邊的清掃工具。

    其實現代已經有高度自動化的清潔設施，但憂憂的古堡充滿古董，許多地方還需要人工處理。

    憂憂耐心耗盡?！澳蔷痛驋吒蓛?！”遲緩的反應激起了他的不悅。

    小少年半蹲而下，裸露的膝蓋磕在鋒利的碎片上，頓時劃開鮮紅的傷口。但它渾然不覺，開始撿拾那些碎片。

    嫣紅的血液涌出，看得憂憂眼神一跳。

    記憶投影的聲音還在繼續?！緦Σ黄?，我總是做不好，對不起……】

    小少年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被憂憂從地面提起來，狠狠摔到一邊。

    “滾！”憂憂捋了下長發。

    或許他離開有些久，隔壁又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憂哥哥，又怎么了?！鄙倌甑穆曇魬醒笱蟮貍鱽?。那是新晉激活的C＋級復制體，約莫二十歲出頭的模樣，纖細身板，立在一邊如河畔招蕩的茫茫蘆葦。

    他隨意披著一件綢巾，隨著走動，肌膚上的痕跡若隱若現。

    復制體也沒有注意到角落的下位體。小圖書館燈光昏暗，虛幻的記憶投影歪斜地發出少年形狀的光點。

    無數疊加的形象，無規則地扭動著。

    復制體少年嘆了口氣，向長發美青年走去?！皯n哥哥，如果不喜歡，就不要再看了。”

    這個c級復制體知道自己只是替代的復制品，但他不介意。當替代品成為唯一，同樣是唯一。

    更何況，那個原型只讓那人感到痛苦。

    優美的主人眼底泛紅，深呼吸著，將視線落回言笑晏晏的少年身上。

    “你來了?！泵狼嗄晟裆嬲梗瑢⑸倌陰霊阎?，絲絲長發如瀑垂落?！疤昧?。我答應你。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答應?！?/br>
    感覺到憂憂的的呼吸逐漸平穩。復制體暗自松了口氣。他們相擁著，緩緩陷入后方的軟皮沙發。

    雙重的呼吸再度粘連、升溫，變得急不可耐。每個人都沉溺在不可自拔的幻想中。只有穿過走廊的風輕輕撥弄那一地鋒利的碎片。

    ＊

    本體舒輕輕扶著墻角，緩緩向外挪動。趁著對面意亂情迷，放松警惕，它或許可以脫身。但是31號還在躲著。而那兩個jian夫還在翻云覆雨。

    如果留下，情形也十分不利。不知為何，模擬的人格數據停在85％，無法進一步讀取。如果要運行，恐怕要徹底交出它的底層運算權限。

    喘息聲中，記憶錄影還在斷續播放。

    【哥……你在哪兒……我……找不到……】

    復制體沉醉地埋在對方懷里，一邊伸手去摸投影的cao控器，想要把煞風景的背景音關閉。

    誰知剛摸到cao控器，手腕就被按住。

    “……小舒，我們來做個游戲，好么。”男人輕輕啄吻少年的側臉?！澳隳敲绰斆鳎隙ā寄艽饘??！?/br>
    少年微一顫抖。他知道“哥哥”的執念是什么。但要成為唯一，這是他必須面對的問題。

    這會是一個劃算的交易。

    “不……”少年顯得有些情緒，坐起身，腰肢折成誘人的曲線?！拔也幌肟础！?/br>
    可魔鬼卻不放過他，也不記得剛剛的承諾，只是笑吟吟地用薄紅的目光瀏覽記憶目錄。

    “很簡單的。”美青年笑著，手下用力按住少年的肩膀，痛得少年低呼。憂憂卻渾然不覺，再次就著破損的墻面，點亮了投影。

    投影中，模糊的少年如幽靈一般亮起。

    【這是……哪里，】輕柔逼真的聲音，在昏暗的圖書室內響起。【哥哥……哥哥……】

    投影的片段戛然而止。記憶側寫錄入之后，數據庫里有無數這樣長長短短的記憶拼圖。反復拼貼試驗，也成為了憂憂最喜歡的游戲。

    “之后是什么呢？”美青年溫柔地用鼻尖挑動少年，催促道?！翱爝x擇你的回答……”

    c級復制體的手暗暗顫抖，勉強笑道?！翱墒牵羞@么多的片段……”

    “是哦，怪哥哥考慮不周了?！蹦腥说难鄣赘悠G紅，親密地摟著他?！安蝗?，直接回答給我看吧?！?/br>
    少年本能地感到畏懼。沉默中他拿起cao控器。

    cao控器可以直接輸入指令，故意做成了古董式的遙控器形式，仿佛也是一種定期娛樂。少年飛快地瀏覽著，選擇了一條：

    【……我餓了，晚上吃什么？】

    “不對哦。”

    銳器陷入皮rou的聲音，比痛苦傳導得更快。

    憂憂尖銳的指間刺進了少年的肩膀。但少年只能強顏歡笑。越是這樣，他越不敢哭喊，以免再次激怒這個喜怒無常的魔鬼。

    他隱約記得，本體應該是非常安靜的。

    暮色逐漸下降，襯得記憶投影更加幽亮。仿佛現實世界逐漸被舊日的幽冥所讓渡。

    “你還有……兩次機會?！奔t眼的魔鬼多情如血?！拔覐牟唤o人第二次機會，這是對你……特別的仁慈?！?/br>
    憂憂精神異常了，少年后知后覺。不敢想象，如果他三次都答錯會是什么下場。

    第二次，他仍然選錯了。纖細的肩膀被撕破，頓時血流如注。

    “還有一次機會?！蹦侨颂鹈塾制诖卣f。

    少年渾身發抖。“不……我不要！”他驚惶想要甩掉cao控臺，卻死死被男人按著。“我是……小舒啊，憂哥哥，我不要看這些！”

    “哦？”魔鬼梳理著他的短發，漫不經心地說。“你是舒？真的么？”

    “……”復制體得到喘息，努力擺出惹人憐愛的弱勢模樣。“那就不要看了，好嗎？我回來了，我們……我們會有全新的，更好的開始……”

    “好?！蹦Ч砟曋倌甑哪橗嫞路鹨獙⑦@樣貌徹底印在腦海里?！暗饶慊貋恚覀儠匦麻_始?！?/br>
    曳地的紗簾輕輕舞動。長廊兩側的壁燈逐一亮起，仿佛一種沉默的邀約。

    “想要重新開始？”魔鬼輕笑，在獵物喘息時重新收緊圈套，。玩弄著希望?！昂冒。阕钕矚g和哥哥玩游戲了。”他單手扼住少年纖細的脖頸，鋒利的指甲留下紅痕，緩緩說道?！澳氵€有一次機會，這次可不要選錯哦。”

    絕望比窒息更令少年窒息，只能發出可憐的嗚咽，拼命瀏覽記憶庫里的對話。

    “快。”魔鬼卻不給他更多時間?！案绺绮幌矚g等。”

    少年閉上眼，慌張地往cao控器上按序號。

    【發現重要原始數據，是否獲取？】

    正在思考對策的下位體，忽然接收到一條自動消息。它心有所感，向某個方向看去。

    圖書室降臨的暮色，讓投影中的少年逐漸清晰。但那其實是許多個幻影重疊在一起。

    幻影重疊的口型開開合合，仿佛努力要傳達什么話語的幽靈，卻在成型之前就漣漪一般破碎了。因為那是無數不同時段，疊壓在一起的記憶。

    時間。與他人不同，讀取舒的時間，是它最基本的功能。

    下位體緩緩將手指貼在后腦。

    【限時指令：釋放全部內存。超功率運轉?！?/br>
    【人格展開進程：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