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的下位體帶著他，在昏暗的巢廂內(nèi)穿行。

    他們有同樣面貌，同樣命運。31號有時覺得，他面前仿佛擺著一面鏡子，而他在跟隨少年的自己。

    前進即是倒退，跟隨即是分離。

    不，他，他們，哪有什么“自己”呢？他自嘲地想。他們不同統(tǒng)統(tǒng)是那一個亡靈的倒影。

    他們在龐大復雜的水管系統(tǒng)間穿梭，手腳并用，一路避開了各種監(jiān)視。最后下位體帶他走到了自己的秘密據(jù)點。

    “你……也是剛蘇醒么？”

    【不完全是。】小小的少年撇開電纜回答。【鬧鐘沒有復雜的邏輯，下位體的智能也有限。如果沒有你的思維共享，我空有權(quán)限，入侵系統(tǒng)也很困難。】

    然后，31號看到他賣力地推開一道滑門，露出堆積如山的廢品。

    【但我一直在學習。】

    眼尖的31號從廢品里看到許多百年前的古董，比如什么，健康小妙招和養(yǎng)生大全集。

    ＊

    31號沉沉睡了一覺。

    【……開始編輯。編號:31，　腦機評級B＋。出廠時間……調(diào)整到明年，確認……】

    這下他知道了，這個下位體是如何在無處不在的腦機系統(tǒng)里掩飾自己的行蹤。

    伴隨他的是老式鍵盤的敲擊聲。屋內(nèi)昏暗陰冷，只有不知道哪里淘汰來的換氣扇在嘎吱嘎吱旋轉(zhuǎn)。

    他試著挪動手指，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個拼湊改裝的維生艙里。最神奇莫過于這個看起來快散架的東西，竟然真的能夠運行。

    這是一片被分割出來的死角空間，仿佛是地精的洞xue，堆滿神秘的物件和不知通向何處的洞口。

    各類臨時組裝的機械發(fā)出叮叮咣咣運行的雜音。越過搖搖欲墜的金屬堆，幾塊有裂痕的顯示屏散發(fā)著藍綠的熒光。更奇異的是，這些廢品都擦拭得很干凈，于是得到一種井井有條的、干凈的雜亂。

    剛醒來的31號有些暈眩。這與他過去適應(yīng)的優(yōu)渥環(huán)境相差太遠。

    那華美無盡的房間，甜美而劇毒的話語，竟然成為了過去。

    【醒了？】屏幕前的一個圓滾滾的球體扭轉(zhuǎn)過來。原來那孩子也怕冷，還裹著厚厚的棉被。見到31號醒了，它才不情不愿地點亮一盞不知道從哪個機器上拆卸下來的小探燈。

    【人類真麻煩。】它嘰嘰咕咕。【又要多耗電了。】

    “……”坦白地說，31號有一瞬間，是有些后悔的。“你是鬧鐘系統(tǒng)，為什么會這么摳門？”

    小少年蹬圓眼睛。這次它的情緒模擬很飽滿。【摳門？我們電器漏電的事……怎么能叫摳呢？咳咳，我知道的，節(jié)約是人類的傳統(tǒng)美德。你們?nèi)祟惒皇怯幸痪湓拞幔瑫r間，就像海馬里的水——】

    “是海綿里的水。”

    【那就是海綿里的水，怎么擠都沒有！】

    “……”31號決定不和缺德又摳門的鬧鐘一般見識。他有理由懷疑，這家伙就是根據(jù)那些廢品知識縫合手臂的。

    他們在一條編織長椅坐下，31號努力忽略椅子發(fā)出的動靜。

    “你昨天救了我，我很感謝你。”31號淡淡地說。“但是你說什么自由，我并不太在乎。我只想要那個人付出代價。”

    【這很困難。】對方直言。【我不能說謊，所以我可以直接告訴你結(jié)果，不論是現(xiàn)在的我們，還是任何人，都沒有殺死他的能力。】

    “我知道。”31號手指交叉，逐漸握緊。“死亡并不是唯一的報復方式，尤其對于他而言。他玩弄我們，踐踏我們，做了許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我決不能原諒。我想，就算是舒也不能原諒……”

    【提醒，你們的原始基因就是舒供給的。】

    “那又怎么樣，舒又不知道他會如此瘋狂。我想看他的真心也被忽視，被玩弄，被踐踏，遭受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卻無法終結(jié)……”31號捏著那條蓋在身上的餐布。“我要他親眼看到，他最珍重的東西在眼前毀滅。”

    【……】下位體目光閃爍，象征性運算了一下。【報告，數(shù)據(jù)庫表明，你所說的，在百年前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如果要復現(xiàn)這個結(jié)果，對于現(xiàn)在的目標很難。】

    盲人不會再失去色彩。一個心死的人，是不會感到痛苦的。

    “是啊，要讓人憤怒，就要有所重視。要讓人怨憤，就要有所鐘愛。要讓人絕望，就要有所期待。這些……除非舒蘇醒，否則我們做什么都是徒勞。”

    【這超出了我們的契約范圍，也超出我們的能力范圍。】下位體打斷他。【請糾正——】

    “我們……真的不能喚醒他么？”31號恍然未聞，仿佛陷入某種狂想。“舒是無所不能的……我不相信他會死……他不會死，他一定有什么辦法。”

    【31號請注意，你的思維參數(shù)正在——】

    “就是這樣……”少年忽然起身，表情帶著一種狂熱而空泛的喜悅。“我聽到了，我聽到了……我聽到有人在呼喚我……”他的瞳孔顫動著。“你們也聽到了是不是？”他對著虛空說，仿佛周圍站滿了同伴。“他在呼喚我們……他需要我們。我們一起去接他吧……”

    一千張面目在他眼前舞動，匯成一條紅色的河流，蜿蜒流向地心。

    遠遠地，仿佛有渾濁的鐘聲響起。

    他不是唯一的狂歡者。整個巢廂都在深夜散發(fā)著悸動。那些具有潛在意識的獸仿佛都受到了什么感召，砰砰地撞著維生艙。

    巡邏的ai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能加固磁場控制。

    “呵呵……他們聽不見的。只有我們，只有我們才能聽見。”少年搖著下位體的肩膀。“我們……我們才是被選中的人……”

    下位體面色蒼白。【31號，快停下！舒不會說話。你現(xiàn)在是被‘精神侵蝕’了……】

    31號恍惚著，忽然蜷縮下身，痛苦地叫喊起來。“不……不是的，不是的！”

    那溫柔的聲音環(huán)繞著他，突然開始對他喊：怪物！你是怪物！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通用警報裝置，申請強制休眠。】下位體比31號瘦弱許多，根本拉不住發(fā)狂的少年。它抄起一個搪瓷杯，對著少年的后腦用力拍了過去。

    【……實施手段：物理】

    31號應(yīng)聲而倒。

    下位體扶著墻，大口喘氣。它并非看不見。只不過相比高級的復制體，它的思維簡單，所受的影響更小罷了。

    【閉嘴。】它獨自盯著顫抖的屏幕，低聲說。【我們不會成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