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舒說不上自己是否已經適應這種新生活。

    這不是屬于灰色的舒的生活。他知道如果他想結束，那么這個夢幻豪華的校園第二天就可以消失無蹤。

    即便是物質豐富、科技發展的新世界，做到這樣的程度，他這個哥哥的影響力和勢力，也太過出格了。

    當然也有一些小小的不和諧。這些教師同學們對他親切禮貌，卻總有一道無形的隔閡。誰也不會和他走得太近，或者與他單獨說什么交心的話。

    至于他的憂哥哥，更是從未在白天的校園出現過。

    一來他似乎總在忙碌。二來，小舒直覺覺得，憂哥哥并不想旁觀他上學的場景。但他也能肯定，自己的一舉一動，每一處細節，都處于無形的監視之下。

    這位兄長總是這么矛盾。極盡疼愛，又時時閃過的冷漠神色。來去匆匆，卻不會錯過他的任何消息。鼓勵他交際，卻無法忍受他擁有親密關系。

    他實在不明白，這種怪異的關系是為什么。

    那種奇異的陰暗感覺，又復蘇了。他仿佛行走在冰晶打造的宮殿中，到處美輪美奐，卻不知道腳下淌過深不見底的洋流。

    隨時都有碎裂塌陷的風險。

    【不要……將……我…】

    唯有夢境依然。蒼白的告誡，和深沉的無奈。

    彼時他身體好了許多，和記憶中弱不禁風的自己判若兩人。

    憂憂看他一日日健康，神色也難得滿意。可是這種滿意中，他能讀到無意識的疏離。

    于是他提出了增設體育課。

    “你真的，想去么？”

    臨睡，穿著絲質睡袍的美青年突然秉燭出現。長發垂落在枕邊。火光映著他的眼瞳，顯得尤為幽深。

    “嗯。”小舒第一次看到憂憂這樣關注他的要求，隱隱覺得押對了什么。“我想去，我想……玩球。”

    美青年的瞳孔在燈下皺縮了一下。

    “憂哥哥，你明天忙嗎？”少年揉著惺忪的眼，無意識地問。

    美青年喉結滾動。

    “……忙就算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少年翻了個身，將被子裹緊。

    就不必面對這兄弟離奇劇烈的心理斗爭。

    “我會來。”美青年開口，語調柔軟許多。“我說過，只要你提出的愿望，我自當滿足。”

    燈被吹熄了。淡薄的月色遍灑。

    “早些休息。”

    少年嗚咽一聲。

    他以為自己會聽到門把手轉動的動靜，卻未料昏蒙的夜色中，忽而有冰涼細膩的觸感，一閃而逝。

    輕盈地落在他的額頭。

    ＊

    體育課設在一片平緩的草地上。新割過的草地散發著颯爽的青綠氣息。

    陽光正好。

    久違的運動也提起小舒的興致。雖然在憂憂和ai管家遙遙到場時，場面氛圍一度有些凝滯。但是在陽光明媚的室外，學生們也無法抗拒天性，很快恢復了活絡。

    小舒和最普通的孩子們一樣，在草地上移動跳躍。有時他能感覺到哥哥那種隱秘的，令人窒息的目光，可是若他回頭，憂哥哥只是對他報以清淡的笑意。

    ……那獵物一般的凝視，仿佛只是錯覺。

    不久學生們活動開了，出了薄汗。體育課進展到了傳球的游戲。

    腦力卓絕的小舒體質漸佳，到底不擅長運動。所以他看熱鬧多，而傳球少。

    “小舒！”有人喊道。“接球！”

    “來了。”他氣喘吁吁跑起來。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接球，絕對在他的能力范疇之內。

    天光大好，晴空如洗。

    這是這樣萬無一失的游戲中，他正要起跳，忽然腦中閃過了什么片段——

    不同的場景，同樣明媚的天氣。

    他并不喜歡運動，參加集體活動，也不過是因為哥哥的邀請。

    ——眾星捧月一般的、他的哥哥，來和他們班級一起玩耍。孩子們都圍著哥哥，大聲叫喊“憂哥哥！憂哥哥！”

    那叫喊聲此起彼伏，幾乎將邊緣的他淹沒。

    直到他國王一般的哥哥看到了他，微笑著將球拋來。

    他的哥哥，就那樣看著他，看著滿眼期待的他。

    徑直，將球拋給了別人……

    血液加速涌動，在耳廓中響起陣陣蜂鳴。

    周遭的伙伴仿佛就要開口呼喊。世界蒙上了雪花一樣閃爍的斑點。記憶和現實來回交錯。

    少年怔怔地看著球，動彈不得。

    “小舒——！”

    遙遙有人喊他，那聲音在朝他逼近。

    可是遲了。

    身體仿佛一個壞掉的機械，喘不上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球向自己砸來。

    嘭——

    遠處觀望的憂憂趕來時，剛好看見飛來的球砸中少年的臉。

    少年如此地茫然，仿佛被魘住，以至于球的余力仿佛一道足力的耳光，將他整個人扇得旋向一邊。

    縱使那超長的身體再快，也只來得及接住少年仰倒的身體。

    鮮血從少年纖細的鼻腔涌出。

    全場仿佛被按下了什么開關。這些佩戴手環的外來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死亡一般的寂靜。

    “小舒？”憂憂那永遠悠然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裂痕。他抽出絲質手帕，覆上懷中少年的傷處。

    少年睜眼。“憂哥……哥？”自己其實傷得不重，卻第一次見憂憂如此情緒外露，如此不加掩飾地直視自己。“我……沒有事。你們繼續。”

    看著蜿蜒而下的鮮血，宅邸主人無瑕風度的一面仿佛赫然被穿透。無需多言，在場眾人就能感受到這個黑暗尊主身上彌漫的暴君式的震怒。

    甚至晴空都彌漫起烏云。

    “大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終于那投球的人再也抑制不住恐慌，嘶聲尖叫了起來。“求求您，求求您……怎樣懲罰我都行，請饒過我的家人……”

    嘩啦啦——

    那五光十色的冰晶宮殿，盡善盡美的演員和舞臺，被一個小球擊中，轟然倒塌，露出了背后冷酷的深淵。

    隨著那人的哭喊，其他人也加入了求饒的隊列。下午的陽光仿佛突然失去了溫度。數日美好的平靜也終于撕破，暴露出惡魔和強權，和更加陰暗的真相的一角……

    欺騙，辜負，背叛。原來他的記憶中，還藏著這樣陰暗的角落。

    少年思緒混沌著，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閉嘴。”

    美青年只一聲，場面又恢復了死寂。

    然后他再未多言，橫抱起受傷的少年，快步向主堡之后的研究所走去。

    留下一群審死未卜的群眾演員，在陡然出現并將他們徹底包圍的機械槍口中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