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明澈,前面那家酒吧里有人點了外賣,你去送下吧,離這邊不遠。” 柯明澈依稀記得往前走只有一間酒吧,以防萬一他還是問了句:“酒吧叫什么名字?” “消波塊,挺奇怪一名字,你一直往前走就能看見招牌。” “好。”柯明澈接過老板遞過來的外賣袋,順著他指的方向邁開腳步。 走到一半,他像是為了確認什么似的看了眼附在外賣袋上的訂單信息,只見收貨人那一欄赫然寫著: 沿河路一霸。 大概只有親自去一回才能讓夏決辰斷了讓他來消波塊打工的念頭。 柯明澈推開消波塊的門,收銀臺前坐著一位戴金絲邊細框眼鏡、文質彬彬的男人。 某種程度上他一個人就定下了整間酒吧的基調,證實了夏決辰說的話。 “不好意思,本店謝絕自帶酒水食物。”謝馳說。 “我只是來送個外賣。”柯明澈說。 謝馳終于抬頭,視野范圍從袋子擴大到整個人身上。 這位外賣員,不,應該不是外賣員,沒有穿制服,更像是燒烤店員工。 這位燒烤店員工看起來年齡不大,身材瘦削,但長得實在好看,讓他感覺自己剛剛說話的語調太過生硬,不夠和善。 店里的兩個服務生長相都不賴,孟旭陽光帥氣,身形健美,很受女性顧客青睞;許恒光男生女相,透著一股很少在男人身上出現的陰柔,吸引了眾多男性顧客的眼光。 而眼前這個人的長相,賞心悅目到不論男女看了都想再看兩眼的程度。 如果把他挖來消波塊,店里的客流量想必能翻一番。 只是他盯著這張臉看得越久,越覺得熟悉,好像和這人之前見過似的。 “顧客都知道規矩,一般不會點外賣,”謝馳放緩了語氣,“收貨人是誰?” “沿河路一霸。” 謝馳轉過頭,柯明澈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舞臺上的夏決辰。 “哦,是臺上那個紅頭發的人點的,你給我好了。” 柯明澈“嗯”了一聲,把外賣遞了出去。 不知道夏決辰故意的還是表演時間到了,謝馳把袋子接過去的一瞬間,樂聲便自舞臺方向流淌開來。 柯明澈站在原地,遠遠看著夏決辰全神貫注地撥弄吉他琴弦。他本來想象征性地聽會兒再離開,但十秒鐘過去后,他的雙腳像被釘住了似的,一步也移動不了。 最開始的旋律像旁晚翻涌而來的海浪,輕輕拍打他的腳踝,在視網膜上留下潮起潮落的痕跡;隨著鼓點的加入,柯明澈感覺自己正一步步向深海走去。 每往前一步,海勢就越兇猛,浪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將他不斷地吞噬、短暫窒息后又放他呼吸。 白噪音出現的前一秒一排足以觸碰到天空的巨浪向他拍來,柯明澈做好葬身于此的準備,卻在潛入海水后看見了一只巨大的鯨魚。 然而他的心情并沒有因此變得平靜。海水變成了靜態,在動的只有這條鯨魚和他本身。 灰色的鯨魚在藍色的海里漸漸下沉,契合著背景白噪音的頻率緩慢、持續性地下沉,他的身體也隨著這條鯨魚在海水中遲緩地下降,于某一瞬間意識到自己不再需要氧氣了。 海水沒有溫度,他不覺得冷,也不覺得害怕。他在這樣的海里聞見一股柑橘的香氣,感到孤獨和難過。 白噪音消失后他們仍在非自主地下降,重力和浮力博弈拉扯他們去往更深的海底。 在觸及底部的那一刻消失許久的白噪音再次出現,比上一次更加激烈,更加歇斯底里。 鯨魚落地瞬間揚起細碎的沙礫,沙礫散去后柯明澈清楚地看見這只灰色的鯨魚也正逐步分解。它的皮膚逐漸脫落,和裸露的肌rou組織一同溶解進海水里,直到完全消失,留下一具蒼白的骨架。 他以為這具骨架會被留在這里,或者和軀體的其他部分一樣溶進海里,但下一瞬間一顆微小的發光粒子脫離骨架緩緩向上飄行,緊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越來越多、越來越隆重,越來越壯觀。 這些發光微粒匯集在一起構成一道泛著光輝的光束,直向海平面。 柯明澈感覺身體里的血液在燃燒沸騰,似乎想同這些發光粒子一起逃出海底。 鯨魚的骨架像被看不見的生物蠶食似的逐漸變小,從占據整個視野變成停留在視野中央,最后從視野中消失,只留下一束奔向海平面的光。 極度的悲傷向柯明澈襲來。目睹鯨魚消失的過程讓他覺得自己也跟著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心臟被硬生生地挖掉一塊,胸口變得空洞,涌進了海水和冷風。 他一直期待夏決辰或者樂隊其他人能開口唱幾句歌詞,好讓他從情緒和樂聲的共振里解脫。 但直到結束也沒有一個人開口。 音樂聲在鯨魚完全消失后戛然而止,柯明澈愣怔了兩秒才回過神,舞臺上的夏決辰正用一種相當復雜的眼神看著他。 在這樣目光的注視下,柯明澈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蚌殼,殘忍地被剝開,向外界展露還未愈合的傷口。 無論過多久,他的傷口都不會孕育出珍珠,只會留下深刻丑陋的疤痕,長存于記憶之中。 被看透的不安逐漸演變成恐懼,柯明澈奪門而出,晚風迎面吹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流下了眼淚。 他茫然地抬起手臂,用衛衣袖口擦了擦潮濕的臉頰,然后加快腳步,離開了消波塊。 “你什么意思?”謝馳把外賣袋抵在夏決辰胸口質問道。 “餓了,想吃東西,不行嗎?”夏決辰接過袋子,擋著謝馳的面就要撕開包裝。 謝馳一把將他拉進后廚。 演出結束后路群青和傅及川各自帶走了一份員工福利,現在這邊還剩下四袋大米、四桶花生油。 “可以吃,但營業時間只允許吃店里的,或者像現在這樣,躲在后廚悄悄地吃。”謝馳拿起一串冷掉的掌中寶,咬了一口后說,“外賣記得備注從側門進,不能讓客人看見,不然要說我們雙標。” 夏決辰也跟著拿起一串羊rou串:“店里除了瓜子花生小零食和水果外也沒別的吃的,你真的不考慮把禁止自帶食物這條規矩廢掉?” 燒烤簽子捏在手里冰冷,想也知道上面串著的rou味道會有多糟糕,即便如此夏決辰還是張開了嘴。 “不考慮,這要是放開了將來酒吧里一定會彌漫一股很難聞的味道。再說了,吃是其次,來這兒的人主要還是喝酒聽歌。” 說到聽歌,夏決辰再次想起了柯明澈。 他本來想讓人直觀感受下后搖的魅力,讓柯明澈意識到世界上存在著不需要歌詞、只靠音符調動情緒的音樂,卻沒想到一曲終了,這孩子竟然哭了。 夏決辰不記得眼淚何時從柯明澈眼眶中落下,讓他無法忘懷的是那道佇立在收銀臺旁邊的少年瘦削的身影和那張滿是淚痕的稚嫩臉頰。 他幾乎是瞬間感受到了柯明澈的難過,同時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負罪感。 柯明澈飛快逃走時他條件反射般取下吉他背帶,想跟著沖出去,還好潘朔及時叫了聲“夏哥”,把他拉了回來。 “這燒烤不錯,冷了還好吃,”謝馳又拿起一串烤翅,“來送外賣的那小伙兒長得也挺帥,這家燒烤店的營業收入估計能比我們高不少。” “如果這小孩兒來我們這兒工作,你會給他多少錢?“ “小孩兒?”謝馳皺起眉頭,疑惑地看著他。 夏決辰:“……從我那兒看感覺年紀不大,瘦瘦小小的。” 謝馳陷入回憶,兩三秒后說:“確實挺年輕的,可能是輟學出來打工的吧。給多少錢……和其他人一樣,每月三千。” “兼職呢?時薪多少?” “比平均水平再高個幾塊,一小時二十塊吧。你表情怎么這么嚴肅,好像他真要來我們這兒一樣。”謝馳笑著笑著,發現夏決辰神色如舊甚至開始思考時,他忽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推測! “你不會要去挖墻腳吧!這太不道德了!”謝馳驚恐道。 夏決辰看了他一眼說:“我就是隨便問問。” 謝馳:“不過他要是真能過來,我們店的生意應該可以更好。” 見謝馳抽了張紙巾擦手,夏決辰于是起身把竹簽和還沒吃完的燒烤扔進垃圾桶。 “你剛剛才說挖墻角不道德。”夏決辰轉過身,和他面對面站著。 “我只說不道德,又沒說不讓你做。” “謝馳說東西放在這兒……我們看下是什么再決定……打擾了!你們繼續!” 夏決辰稍微側開身,謝馳一臉無語地看著謝莫莉。 謝莫莉:“什么啊,原來是你倆,我還以為是老夏和他女朋友呢。” 夏決辰:“別這樣叫我,被你這樣叫我感覺自己像個老頭。” 謝莫莉:“反正你終將變成老頭。你倆在這兒干嗎呢?” 簡繁抬手指了指垃圾桶。 謝莫莉:“偷吃?” 謝莫莉抬起和簡繁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在她手背上輕輕吻了下。“我們也經常在這兒偷吃。” 簡繁羞赧地拍了拍謝莫莉的手臂,說:“正經一點。” “這里可是后廚,我他媽的還要在這兒做飯,”夏決辰語氣不太和善,“你們都干什么了?” “你今天煙沒抽夠啊?火氣這么大,”謝莫莉火氣也上來了,簡繁捏著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和夏決辰起沖突她才冷靜了些,“能干什么啊,就這么點兒地方,頂多牽個手親個嘴兒。” 謝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盯著夏決辰問道:“你今天演出前沒抽煙?” 夏決辰:“……忘了,我現在去抽。” 謝莫莉牽著簡繁朝旁邊移了移,給夏決辰讓開一條路。 謝馳注視著夏決辰離開的背影,神色復雜。 “這都多少年了,脾氣還是這么臭,”謝莫莉收回視線,“我都懷疑他頭發不是染的,是生氣生出來的。” 這句話讓簡繁哈哈大笑,謝馳卻像沒聽到似的,鎖緊眉頭正思考什么。 “這就是員工福利?”謝莫莉看著地上堆的大米和花生油問。 “啊?哦,是的,”謝馳回過神來,“你們兩個算一家,只能拿走一袋大米一桶花生油。” “剩下的是誰的?” “許恒光、孟旭和老趙的。” 謝莫莉盯著謝馳,問道:“你的呢?” “已經拿回家了。”謝馳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