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與愿違，不多久那少年便從屋內出來了。他手中緊緊攥著那枚玉符，可臉上卻并不顯得有多開心，反而十分陰沉。

    但他畢竟是目前唯一一個通過測試的弟子，其他人不免有些好奇，雖然察覺到他極為傲慢的性格，卻依舊有人忍不住上前詢問起測試的情況。

    這不問還好，一問便觸及了少年的自尊心，他看著面前這張帶著幾分諂媚的笑臉，又回憶起方才屋內那名負責測試的長老對他的評價。

    “資質勉強算是甲類三等，但這修為……”長老撫須搖頭，后半句話雖然未說出來，可從他表情卻可窺見一二。

    少年當即道：“弟子修道至今雖才一百余年，但也有融合期修為，敢問長老為何搖頭？”

    那長老朝他一瞥，雖面無表情，但周身氣勢卻已如沉沉黑云般朝他壓來。“修道一百余年才融合期，你倒也敢這般自夸？合池林家也算修真界的名門望族，沒想到這一輩的弟子竟連謙遜二字也沒學會。”

    少年臉色一白，正欲開口反駁，又聽那長老道：“你所謂的資質上等，不過是依賴林家這幾千年來的先祖用靈藥仙丹凝練經脈罷了。但你在修道過程中卻不曾盡心努力，打好基礎，反而在筑基之前便偷服靈丹以增加修為。你可知，筑基乃修道之路最為基礎的一步，你靠著筑基丹便能比別人早踏入修道之路，反而是阻礙了你以后的境界提升。”

    長老這一番話說的少年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當初受不了吸納靈力以拓寬經脈的痛楚，便求著母親為他拿了筑基丹，以為這樣便能搶先別人一步，卻不曾想這一舉動卻拖累了自己日后的修煉。

    長老見他面色慘白，神情恍惚，也不再多言，提筆在少年名字后寫了個乙類二等，只將他收為外門弟子。唯有日后修為再有精進，方可進入內門修煉。

    前來詢問的那名弟子見他臉色越發難看，頓覺十分后悔，忙不迭的退回人群當中。

    但飛鴻峰的那名引路弟子卻不慣著他這般少爺脾性，上前道：“既然已過了測試，還請跟我過來登記，等會要安排你的住處。”

    少年心中雖還是憤憤不平，但現下木已成舟，他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是留在極天門當外門弟子，以后再尋覓機遇提升修為，進入內門拜師；要么現在離開，但回到林家之后，家中那些曾被他壓著的同輩又要如何待他，他卻不敢想象。

    垂在身側的手緊了又松，玉符的棱角陷入掌心，少年終究還是選擇了前者，跟著引路弟子離開了這里。

    測試繼續，一個個前來參加山門大會的弟子滿懷期待的進入房內，又一個個滿臉頹喪的出來。待輪到虞少卿時，前面二百多名弟子竟只收了兩位，且都是外門弟子，可見極天門招收入門弟子之嚴格。

    蘇冠容給了虞少卿一個帶著鼓勵的笑，目送其進入房內。此時還在等待測試的弟子已經所剩無幾，除蘇冠容外的幾名少年正抱團擠在一起，他們對自己能夠通過測試已經無望，此刻正談論著回去要如何跟家中長輩交代。

    趁著虞少卿還未出來，排在蘇冠容后面的一個只有八九歲的男孩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問道：“你是哪一家的少爺？我先前好像沒見過你。”

    蘇冠容被他問的有些茫然，一時間竟未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與他一起的另一個男孩見狀，立刻將那人拉開，附在他耳邊道：“你別拉著人就問是誰家的少爺，先仔細看看他的衣服。”

    男孩一愣，這才注意到蘇冠容身上穿的是再簡樸不過的棉麻衣物，而且也沒有任何暗紋明繡，于是他立刻猜出蘇冠容身份不過是普通百姓，當即面露嫌棄，甩了甩手。

    “我看他跟之前那位進去的人關系好，還以為他也是哪個世家的人呢。”

    先前進去的少年雖以冷臉示人，但他生的極好，舉止端莊，一眼便能察覺他出身非凡。也正是受了那人影響，男孩才把蘇冠容也當做某個自己未曾見過的世家公子，沒想到對方竟只是個普通百姓。

    另一個男孩道：“我方才也這么以為，不過他們倆穿的都是差不多樣式的衣服，可能是已經落魄的家族吧。”

    如他們這般身份的貴族子弟，為了家族的利益，通常也只和同樣身份地位的公子少爺們一起玩樂，而那些落魄世家他們則避之唯恐不及。

    “還好他沒搭話，不然以后纏上我，我可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先前搭話的男孩慶幸的拍拍胸口，頗有些后怕。

    隨即，他便與另一個男孩又回到剩余的幾人中間，嬉笑打鬧起來，儼然是不再把這測試當回事了。畢竟他們在凡間本就身份尊貴，便是沒了這修道之人的身份襯托，也能倚仗家中財富權勢度此一生。

    ……

    不多久，虞少卿便出來了，一如蘇冠容所料的那般，他手中依舊拿著玉符。

    見他還在原地一個人靜靜站著，虞少卿走上前來，雖已在努力控制，但話語中還是隱隱透出幾分激動。

    “我測試過了，是甲類一等。”

    成績排到甲類便可進入內門，而其中一等更是可以自由選擇拜入哪一峰門下，畢竟極天門共有二十三峰，撇去郁棠溪這位幾乎見不到人影的門主以外，其他任意一個峰主拎出來都在修真界赫赫有名。旁人想求其收徒都不可能，而虞少卿如今竟有了能自由選擇的權利。

    他這話聲音不大，一旁打鬧的幾名貴族公子并未聽到。

    蘇冠容笑道：“那就好。”

    虞少卿心中激動暫平，立刻想起自己先前對蘇冠容的承諾，便想開口告知他自己與房內長老間的對話。但前面叫號的弟子卻已等不及了，上前道：“既然已經通過長老的測試，還請先在旁靜候，后面還有人要繼續參加測試。”

    蘇冠容連忙道：“我這就去。”

    他跟著那名弟子往前走了兩步，又聽虞少卿在后面叫了他一聲：“小冠。”

    蘇冠容下意識回頭，只見虞少卿朝他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少見的微笑：“別擔心。”

    他平日里總有些陰郁的氣質在這一瞬間被臉上的溫和笑意完全拂去了，蘇冠容心中莫名一悸，恍惚間在虞少卿的笑顏中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當即一咬舌尖，用疼痛將自己混亂的思緒平復下來。

    這般舉動不過在瞬息之間便已完成，還未等旁人發覺異常，蘇冠容已然恢復成他在虞少卿面前一貫的模樣。

    他點了點頭，道了聲好，然后跟著引路弟子進了房間。

    房間內，一爐熏香在案桌上裊裊升起，負責評測的長老坐在案桌之后，雖是須發皆白，但藏在兩道濃長白眉下的眼睛卻透出干練與精明。

    長老如鷹隼的視線打量著蘇冠容的身形模樣，從他手中接過遞來的玉符。

    待蘇冠容端坐在案桌前的蒲團上后，長老的聲音才悠悠響起。

    “品性氣質算是上佳，行止規矩端莊……可惜根骨太差，經脈薄弱，你不適合修道，還是早些回去吧。”

    長老一邊說，一邊提筆在紙上書寫。

    蘇冠容卻不慌不忙，朝長老俯身下跪，行了個大禮。

    “我不能回去，我要留在極天門中。”

    長老執筆之手一滯，筆尖在白紙上洇開一點墨痕，這上好的生宣便是廢了。但他卻未動怒，反而將毛筆擺回筆架，沉聲道：“你可知今日前來參加山門大會的一共有多少人？其中修道世家有多少，俗世貴族又有多少？我為何要留你這樣毫無修道天分之人在我極天門中？”

    蘇冠容道：“今日前來參加山門大會的弟子一共二百六十九位，若加上那位剛出鎮子就被送回去的世家公子，那就是二百七十位。其中修道世家應有三十九位，俗世貴族二百一十六位，剩下十五位則是像我這般的俗世百姓。”

    長老被他這話答的一怔，目光從手中名單上掃了一遍，竟與蘇冠容所說完全一致。

    他看著面前少年的目光已有幾分改變，但語氣卻十分嚴厲。

    “你不會以為，你答了這個問題，我便會同意你留在門內吧？”

    蘇冠容又道：“若從極天門招收弟子的嚴格程度來說，確實不可能。但我若是一點機會都沒有，想必長老現在已經讓我出去了，而不會留我在此跟您對話了。”

    長老道：“那你的意思是，你有機會留在極天門了？”

    自他進門之后，長老一共只說了三句話，每句的用詞語氣卻完全不同。倘若長老的第一句是下馬威，那第二句便是警示，可到了方才這句時，先前二種情緒都消失不見，轉而是在反問他。這話乍一聽與前面一句并無什么區別，但若是深究一番，便能聽出他已然比先前放松了一些，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蘇冠容坐姿端正，腰肢筆挺，雙目與飛鴻峰長老對視，毫不畏懼。

    “方才出去的那名弟子是我至交，他在我進來前曾告訴我，讓我不用擔心。那我斗膽猜測，在他測試的時候與長老定下約定，倘若極天門要收他為徒，那就必須也要連我一起收；如若不然，我退，則他也退。”

    話音落下，室內一片寂靜。

    蘇冠容面容平靜，呼吸心跳皆未急促慌亂。一番對視之后，竟是長老先收回了目光，將玉符遞還回去。

    “你倒是聰慧，那虞少卿確實如你所說的那般跟我提出了這個要求。不過以我看來，倘若他硬要一個膽小怯懦之人進我極天門，那就算他有甲類一等的資質，也終將為你所累。”

    此刻的長老聲音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嚴厲，反而帶著他這個模樣該有的慈祥溫和。

    蘇冠容雙手接過玉符，上面寫著乙類三等。

    “你資質太差，我不能破格收你進內門，但外門弟子可與內門弟子同吃同住，虞少卿既然與你是至交，想必也不會在意這些。”

    蘇冠容道：“多謝長老。”

    他又朝長老行了個跪禮，便起身準備離開。

    就在他將要推門之時，卻聽長老突然問道：“你既無山門大會的名冊，又如何知道那些弟子數量和他們的身份的？”

    蘇冠容腳步一止，回過頭道：“從出城門到現在也有好些個時辰了，光看也看的出來。”

    長老挑眉道：“你既無修為傍身，又是如何看出來的？”

    蘇冠容道：“修道之人冷漠疏離，不近人情；貴族世家驕縱妄為，傲慢無禮；普通百姓則膽小卑微……倒也沒那么難分辨。”

    長老動作一滯，倏爾撫須大笑：“你倒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你自己呢？算是其中哪一類？”

    蘇冠容靜默片刻，突然俏皮道：“現在……應該算是將拜入極天門這個修道門派的普通百姓吧。”

    長老：“……退下吧退下吧。”

    “弟子告退。”

    房門關上，長老面上笑容斂起，長嘆出一口氣。

    是啊，修道之人傲慢，貴族世家驕縱，平民百姓卑微……這世道，真就該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