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山高水長
嬴政到新鄭的時候是盛夏,郊外的池塘里荷花開的正盛,粉白的花朵不似牡丹明艷,出淤泥而不染倒是其次,主要這荷花渾身都是寶。 富貴人家賞花,窮苦人家在池塘種灑下蓮子,蓮子荷葉皆可入藥,蓮藕可使用,池子里再養上幾尾魚,豈不是妙哉。 出淤泥而不染,各花入各眼,春生夏長卻生生不息。 都說蜉蝣朝生暮死,而我們又何嘗不是呢?縱使只有一日也該有一日的活法,嬴政自覺他本身就是幸運的,這一世因為自己的到來有了諸多的改變,譬如他竟和過往的自己攪合到一起去。 縱使遭遇的事情不同,但人物的性格都是相同的,可嬴政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自己還未見到韓非便在新鄭城門口被擒了。 這樣快的速度,自己前腳剛走,他竟然比自己還快,即便星月兼程趕來通風報信,也需第一時間知道自己前往的是哪里,根據上一世對這些大臣的了解一一排除之后,便只剩下幾個人,而這幾個人中,幾經篩選之后便只剩下了一人有最大的可能:長安君成蟜。 百密一疏,嬴政長嘆一聲,沒有了自己不知道大秦和趙政能不能走向他期望的地方,他是真的不甘心啊。 新鄭城外燥熱,不絕于耳的蟬鳴,嬴政被圍困在上百人的陣中,人不多,但是為了擒一人便稱得上多了,至少嬴政自認為打不過。 為今之計為了減小損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便是投降,而則是用手中的這把含光劍自戕。 爭鋒相對中,或許韓王對他們的命令是生擒且毫發無傷吧?畢竟自己對于大秦而言有多重要或許他們不清楚,但對于趙政有多重要的風言風語或許已經傳遍七國了。 嬴政持劍與人對峙著,腦中卻在想一切有可能的后果,到底是活下去還是死了對趙政對大秦更好? 原先的嬴政或許只會考慮如何做對大秦更好,而如今加了個選項——趙政。 百般斟酌之下,已經是下了決定。 “趙公子何不束手就擒?我等本無意傷害你?!睘槭椎哪俏徽f的好聽。 嬴政的目光這才移向人,大約在人的身上停頓了一瞬,然后說道:“你太丑了,污了朕的眼睛?!?/br> 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杰,嬴政扔了武器,任由他們繳走了馬匹錢財,當然也包括那把含光劍。 含光劍,還有那條劍穗,含光承影啊,嬴政忽然覺得趙政給劍取名取的挺好的,到底是秦王政,未來的始皇帝,又能差到哪里去? 只是這把劍不知還有沒有拿回來的時候,下一次拿回來大約是攻克新鄭的時候吧? 趙政會為了自己退讓,但不會退讓太多,有必要時會犧牲自己,嬴政足夠了解他,也足夠了解自己。 但其實對于習慣飲鴆止渴的韓國來說,這樣一點小的退讓或許也足夠了,若是不允,大不了就是死,他又不是沒死過。 雖然死亡的感覺當真不好受,也不知道上蒼會不會再給他一次機會,眼下的那顆痣又開始疼了,似乎他遠離趙政太久便會泛疼,以前不了解,只覺得奇怪,后來反復幾次便明白了,只是細細密密針扎般的疼,尚且可以忍受。 這一世,是真的要將自己綁死在趙政身邊了??? 韓國的囚牢太小,并不大氣,稻桿也不夠暖和還泛著潮,連油燈都不給一盞,也或許是怕囚犯燒了這地方,重建又是一大筆錢。 說實話,嬴政真不覺得自己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他怕疼也怕死,這是人之常情,雖說人固有一死,但他想正常地老死,而不是這樣。 憑借趙政的聰明才智,一定猜得到自己為何被囚吧? 韓國又以什么樣的條件交換呢? 嬴政在這囚牢里吃了近月余的餅,比趙政買的那個還要硬,或許是境地不同,感覺也就不同了,這樣的囚牢里不通光通風也就罷了,還有一些小動物擾人睡眠,光他打死的扔出去的就有許多。 好歹他也是高貴的人質,雖然不如質子這般高貴,但在趙政的心中好歹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就給他吃餅就著水? 可當他看見旁邊那位兄弟吃的,也便不覺得委屈了,韓國這塊地方,委實夾在諸國之中艱難求生,多年來早就挖空了韓國,國貧積弱卻也沒有辦法。 如今還好他長好了,掉下去的rou還能再補回來,若是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遇到這樣的事,那該有多痛苦? 好歹他也是始皇帝,多久沒有這樣落魄過了?雖說大丈夫能屈能伸,要學越王勾踐有臥薪嘗膽之志,但嬴政實在是養尊處優太久,受不了這樣的落差。 在這地方呆的時日越久便越無聊,在他以為自己或許是出不去要死在這鬼地方的時候,卻有人來救他了,生更半夜時,韓非獨自一人出現在這囚牢里,手持長劍打開門鎖出現在這夜色里,手持一盞油燈,將他的整個人都映得溫暖了幾分。 “還不走?”韓非蒼老了許多,如今也是過了不惑之歲的人了吧? 思及此處,嬴政心中又是一片蒼涼,總不能比上一世死的還要早,嬴政只抬眼看著他:“先生,朕走不動了,腿斷了?!?/br> 不過是月余而已,嬴政整個人蒼白得可怕,韓非將劍往人身側一丟,告訴人:“拿著?!?/br> 而后走到人的身邊彎腰去背人。 嬴政用左手握住劍身,繞過人的肩側攀附在人的身上,生逢亂世,誰又不會點武藝呢?不過強弱的區別罷了。 韓非的步調沉穩,嬴政的唇色發白,身上只滲著冷汗,不想去讓人擔心只咬著下唇:“為什么救朕? 不救朕,先生的韓國或許有救?!?/br> “茍延殘喘而已?!表n非語調里有幾分自嘲,“何況,你是為了我,而來。如今身陷囹圄,我又豈能……不管?!?/br> 就說,他看人從來不會錯的,月光籠在人的身上,嬴政被背上了一輛牛車,只鋪平了稻桿,牛車沉穩也或許是找不到旁的馬車了。 “新鄭,不安全,出了新鄭,我給你找,大夫?!表n非如今口吃是不口吃了,只是幾個字幾個字地蹦。 “好,倒是先生救我怎得如此順利?”嬴政好奇地問了句。 韓非的眼神閃爍,只看著天上的星辰,駕車的仆從從頭到尾都未曾言語,只是駕著他的牛車:“我怎么說,也算是韓國公子。” 其實啊,他是假傳了王詔,才將人帶出來的,他不像孔丘一樣周游列國,弟子三千,這世上稱他為先生的也只有趙扶蘇,如今他回來是為了自己,而自己又豈能不救他? 惺惺相惜,有所同也有所不同。 如今他們終究一個選擇了秦國,而一個身在韓國,站在彼此的對立面,能做到如此,已是足夠。 嬴政心下了然,卻沒有揭穿人,只躺在草垛上,月紗籠著人,眼底倒映著星子仰天長嘆一聲,在這樣的夜色里顯得格外的清晰。 嘆息聲里有惋惜、有不甘,也有重獲自由的愜意。 微風吹起人的鬢發,從一開始,韓非就知曉,他非池中物,視線下移開口問道:“你的手腳,怎么了?” “腿上受了刑?!辟托α艘宦?,“我一個大秦的臣子,犯了什么罪需要他們這樣審?” 要是被趙政知道,肯定又要心疼死。 “至于右手。”嬴政停頓了一瞬,語調里有幾分漫不經心,“是我自己弄的?!?/br> “為什么?”韓非有一瞬間的愣怔和詫異。 “因為。”嬴政的語調里帶上了幾分調皮,或許是和趙政待的久了吧,也或許是因為韓非是這世上除了趙政以外相處起來覺得最自在的人了,“朕怕疼。” 自己可是始皇帝,怎么能因為他們的拷打和威逼屈服呢?還要親手給趙政寫信讓他救自己?不可能的,雖然嬴政自認為了解趙政,可也真的怕趙政見了自己的親筆書信從而意氣用事。 即便不寫這封信,這些人難道真的就能要了他的命嗎? 人對權利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嬴政既不能讓人覺得他無用,自己于趙政而言只是一條人命而已,那樣的話,他便是真的沒辦法活著回到大秦,但他又不能讓人覺得自己對趙政而言非常重要,這樣的話,韓王可就真的會獅子大開口。 嬴政是真的怕疼啊,他從十三歲為秦王,誰又敢在他的身上用刑,即便他的劍法如神,那也是用來自保的,沒到他的用武之地。 若是真的屈服于這些刑罰寫了信,那豈不是虧了?干脆當著人的面擰斷了自己的右手,一是決心,二便是他寫不了字了。 嬴政斷的是自己的后路,即便他們再怎么折磨自己,也寫不了字了。 說他怕痛吧,他能對自己下這樣的死手,說他不怕吧,其實是怕的,和慷慨就義寧死不屈不同,也或許嬴政這樣的人,或許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為何這樣做,但趙政一定明白。 也或許,這樣的人比那些生死置之度外的更狠也更有意思。 韓非眼底閃過了一絲疑惑,既然怕疼又為何要這樣對自己?不過他也沒有繼續問下去,君子和而不同,這就夠了。 “先生,朕困了,先睡一會。 實在是那地方味道太重又不通風,朕又疼得厲害……”嬴政閉眸,眼下一片青黑,說著話便睡了過去。 夜色里,牛車吱嘎的聲響,田間的蛙鳴和蟬鳴不絕于耳。 那樣靜謐而美好, 山高水長,他們的去路卻是渺茫,可即便如此,也該好好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