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先生,你到底是誰
雖來不及和趙政過年,但除月的蠟祭還趕得上,和祭天籌神不同,這是君民同樂,共襄盛舉的一個祭禮。 蠟祭是祭祀祖先和五祀的,和祭祀諸天神祗不同,沒有那么莊嚴,卻多了幾分熱鬧。舉國上下同樂的日子,祭過先祖的酒rou也可自食之,也因此便是百姓最為期盼的一個祭禮。 蠟祭的時候,要灑掃屋子,釀酒宰羊為樂,謝神許愿,祈求春來的風調雨順。 越熱鬧,便覺得越無趣。 而今歲,許是不同了,那日趙政趁著夜色回了自己的住處,可看人眼底的猶豫不舍,嬴政知曉,他是不愿離開的,既引為知己,其實抵足而眠也無妨,只是他們身份有差,二人皆有顧慮便是了。 王上蠟祭過后,諸般酒食便分與百姓。 趙政身著玄色祭拜,讀過祭文后轉身自高臺而下,雖不過十四五歲,已有了君王氣度。 “皇天后土,天佑大秦。” 聲音激昂,自信而威嚴,仿佛他不是在祈求天佑大秦,而是篤定天也會站在秦國一邊。 嬴政在臺下看著他,目光相觸,趙政眼底的冰冷化開了幾分又心照不宣的移開了視線。 王族的大祭,亦是黎民的小祭,祭祀過后,朝臣散去,各自回家祭拜先祖五祀,而多余酒食自有人分派給黎民。 嬴政和趙政自又出了宮,一是看這盛況,二是姚賈怎得還不至? 難不成他哄了自己一袋錢財又是用牛車趕來的?嬴政并未與姚賈同行,因著自己與趙政有約定,便急著趕來,姚賈還有事未交代,便不與之同行了,只讓人到了咸陽便去尋李斯與之傳訊,怎得都快開春了還不來? 他既答應了自己,便不會失信,想是出了什么事,又被什么絆住了。 左右在宮中無事,不如出去看看。 這樣的日子里,連來往的客商販卒都少了,沒有院子的百姓人家便在路上廊下設置香爐供臺祭祀。 一路上過去,甚是熱鬧,這樣重大的日子里,趙政與嬴政穿的都是一身玄衣。 二人也不想叨擾百姓,便這樣一路游蕩過去,想去王綰、蒙驁等人的府上拜謁一番,卻在途徑李斯住處的時候遇見了姚賈。 “我都說了,我是要見扶蘇,他趙扶蘇叫我至咸陽來尋你。 你這人不識才也便罷了,竟將我拒之門外,趙扶蘇這個蠢人,也不給我個信物,害我在這里碰壁吃灰。”姚賈踹了一腳人的大門啐了一口痰,一轉身便看見嬴政在身后,只尷尬地撓了撓頭訕笑了幾聲。 “朕什么時候未給你信物了?你不會將我給你裝錢財的錦袋也拿去賣了換錢吧?”嬴政算是知道姚賈為什么這樣久都沒來消息了,這個時候的姚賈,李斯看不上,只說是來見自己的,不見信物,僅憑言辭,只當是江湖市井的騙子。 莫說李斯看不上姚賈,只怕這個時候的姚賈文武朝臣之中,那怕是連趙高也是瞧不上的,若不是嬴政活過一世,第一眼也是瞧不上此刻的姚賈的。 也或許如此,上一世嬴政初見姚賈時,他沉穩可靠了許多。 “哈哈哈,誰知李斯這廝有眼無珠。”姚賈心虛,這便是承認了。 姚賈許是食不果腹的日子過的多了,竟也這樣愛財,嬴政忍俊不禁,目光移向身側的趙政。 趙政從未見過這樣的大才不免咋舌,目光早就在嬴政身上打量,先生似乎又高了一些,如今的身量和自己相仿了,相比以前瘦削矮小的模樣,更多了幾分氣質和華貴:“這便是先生歷經幾個月替寡人尋的大才?” 言語間不是鄙夷,倒是驚訝,他先前聽先生說過,他自然是相信先生的,但在見過本尊后還是不免訝異。 “正是,此人名曰姚賈,王上可以為奇人否?”嬴政的語調隨意二人親近如兄弟一般。 “當真是奇人。”趙政回答他。 一旁的姚賈便是看清楚了,趙扶蘇不僅是王上的先生,而秦王政也極為信任他,趙扶蘇的承諾和說辭未必是信口開河。 “王上,扶蘇兄弟。”姚賈近身一拜,“草民如今就住在這附近的客舍中,若是不棄,可愿前往一敘,也可避一避這嚴寒。” “既如此,那便去吧,寡人有意結識先生說的奇人。”趙政微微頷首,嬴政隨侍在側,而姚賈在前引路。 姚賈住的客舍當真是寒酸,可即便是寒酸也能避風寒,嬴政在門口侍候,而趙政和姚賈在屋內相談。 嬴政其實也可不避,只是他若不避,此二人又如何交心? 君用臣,臣忠君,無需從第三人的言語中達到此目的,二人互相了解試探商談過后,才能更好的成就彼此。 “姚先生喜歡看呂覽?”趙政看人案上放著的竹簡,坐下后隨手抽過一看便是呂不韋及其門客所著之書,“姚先生請坐。” “既已來到了秦國,便要看看這能刪改一字便贈千金之書到底有何妙處,如今一看,的確是精妙至極。”姚賈坐在趙政的對側,也未給人上茶,這屋內竟是連炭也未燒,姚賈窮苦慣了,只倒了碗水給趙政。 “呵。”趙政嗤笑了一聲,便將竹簡隨手擱在了一側,“呂不韋府上門客眾多,集百家之言編纂此書又與庖廚將雞鴨魚rou諸般物什燉一鍋亂煮何異?” “王上此言差矣,諸般珍饈燉一鍋亂煮也未必不美味。”姚賈將竹簡撿過整齊擱在桌案旁,“王上此言,是真的覺得集百家之言無一用處,還是因為編纂此書之人是呂相?” 姚賈還未等人回答又道:“若是因為呂相而錯過,不免可惜。王上既是王上,便不該心胸狹隘。 若是因此書是百家所言而覺得雜亂無章,那草民想說,當今諸家言論也未必都對,也未必都錯。 王上認可法家,可行軍打仗何不用到兵家所言,儒家又豈全是愚昧之言,孟子所言民貴君輕,孔夫子所說君子成人之美,說的不也有道理? 集百家所言未必會對,若是以法家為骨集百家之所長呢?” 姚賈說的先生也曾說過,并非一無是處,先生說及此事的時候總是帶著點遺憾,也不像姚賈這般有理有據,舌燦蓮花。 先生或許也會說這些,可在與自己相談的時候,總不愿多說,趙政見狀也不愿多問,總覺先生經歷了什么悲痛的往事,而不愿挑起人的回憶。 “先生說姚賈是奇人,今日得見果不其然,然寡人年幼,今日并不能承諾你什么,便以宅邸一間千金相贈,改日托先生送來。 若是姚先生愿意,也可先往呂相處謀一前程。”趙政不清楚嬴政什么時候結識的這樣的人,但先生為自己尋的每一位,的確都與他之后的大業有益,姚賈這樣的人,去做說客,是最好的。 李斯治國安民,而姚賈以唇槍舌劍敵千軍。 “王上覺得草民這樣的人呂相會看得上嗎?”姚賈先笑了,“也只有王上和趙先生慧眼識珠。” 姚賈從席子上起身只對著趙政跪下一拜:“若王上不棄,臣當誓死效忠王上,以報王上知遇之恩。 臣愿陪王上一起等。” 等待王上親政,攪弄著七國風云。 趙政起身將人攙扶了起來,他如今倒覺得眼前此人比李斯還要順眼一些,李斯面貌看似平和,肚量卻極小,慣會趨利避害,容不下比他有才之士。 “姚卿客氣了,先生還在外等候,這個時辰了,不如同去吃幾杯酒水驅寒?”趙政禮賢下士,也是他此刻拿不出什么東西許諾人,此時愿意跟從他的,便都是功臣。 “恭敬不如從命。”姚賈有幾分愣怔,似是發覺了什么似的,“王上似乎和趙先生十分相像。” “扶蘇他是寡人的先生,自然是相像的。”趙政不以為意。 “不對。”姚賈搖了搖頭,不是這個相像,秦王政思索時候的小習慣還是坐著的姿勢以及方方面面,包括言語頓句都和趙扶蘇如出一轍,不是相似而是相同,即便是雙生子也未必如此相同,秦王政就好像是另一個趙扶蘇一般,一個還未成長起來的趙扶蘇,姚賈都有幾分懷疑是趙扶蘇給人下了蠱,“王上可曾刻意模仿過趙先生的語言和行為習慣?” 趙政愣怔在了原地,他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許久以前,那日月色下,他一人在先生房中,只覺得有一種熟悉感卻無從言語。 今日聽姚賈的言語如撥云見日,是了,趙扶蘇房中的布局和自己的寢殿一般無二,筆墨擺放的位置,塌邊擱置的物什,各類竹簡擺放分類的習慣,包括趙政覺得熟悉的字跡,這些小習慣,若不刻意,根本無從察覺。 趙政習慣先生房中的布局,也未覺得有什么不對,如今細細想來,竟覺得細思極恐,這個人未免太了解自己,又和自己過分的相似了。 而他們相識的時日并不久,與其說他是自己的知己,不如說,他更像另一個自己,一個成長起來的自己來替現在的自己鋪路,這樣的小習慣小動作若不是積年累月養成的,根本無從模仿。 對自己這樣的了解,趙政的眸色漸深,雙手藏于袖中漸漸握拳,他一直知曉先生有秘密,且是個不小的秘密,所以先生,你到底是誰? 而自己這樣久未注意的事竟然被姚賈察覺了,此人察言觀色的能力,不免讓人心生幾分警惕,先生替自己找的人,果真出色,不枉分別幾個月。 趙政低笑了一聲,從自己的思緒里回過神來,警告姚賈道:“姚卿眼色極好,心細如發,豈不知有些的事情說不得?” 無論趙扶蘇是誰,這都是他與先生的事,他既然選擇了相信先生,即便心中有再大的疑團,也無可奈何。 先生找來的人,當真是各有不同,先生此人更有趣。 “是臣妄言了。”姚賈低頭欲拜卻被趙政扶住了。 “先生等得久了,姚卿還是先與寡人同去吃幾杯酒水罷。”趙政不再思索這些只轉身去開了門,見門口站著的人眉眼微彎,喊了聲先生,側頭與人低語,“先生可真是替寡人尋了一能人,連寡人都害怕他。” 嬴政側頭看向趙政,臉上略帶幾分不解,只是挑了挑眉,姚賈察言觀色的本事的確令人心驚,但其智謀卻稍見遜色,若說害怕倒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