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事無常

    那晉成帶著身懷六甲的小娘子高高興興打算在云來廟里住下，眾人雖然心里高興可卻不敢輕易違了寺規。寺廟之所不得接納女子入住，這也是千百年來寺廟的規矩，又不能因為和大師兄敘舊就犯下如此大過。所以，在眾小沙彌商量之后，他們決定將寺廟左邊的小柴房打掃干凈再修理修理，用做二人的臨時歇腳處。

    當然，就算這小小的山頂破廟再怎么簡陋，他們也不能讓他們敬愛的大師兄住破房不是？所以，他們自掏腰包不說，還軟破硬泡來了兩個分文不取的匠工。

    而晉成這大佛似的人更是完全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當，屋子一收拾好，馬上就帶著小娘子，倆人恩恩愛愛地住了進去。整日更是閑著沒事兒四處閑逛，廟里廟外基本每個地方都讓他給晃了個遍。過了個把月，這才想起好像把一個重要的人給忘了，于是，他打算挑選一個吉日帶著妻子去拜訪下好久不見的老家伙。

    就在他盤算著該怎么氣氣那老家伙的時候，云空老住持卻提前出關來拜訪他來了。望著身懷六甲的漂亮女子，云空大師只得深深嘆息一聲：唉，果然是命運不可違么……只希自己當初的占卜是錯的，只希望他快快樂樂平平安安一生就可，那命中的劫數若是能就此化解就好了。

    本來云空大師是毫無惡意的，只是那短暫的沉默和嘆息落在釋曇大人的眼中，那可就不得了了。他覺得那老頭太不給他臉面太不尊重他了，第一次見面的小娘子都能讓他露出這樣不待見的嫌惡模樣，這叫他這大師兄的臉面以后往哪兒擱？更別提身邊那黑壓壓一片一個個站得筆挺的小沙彌了，此刻他們已全部化為了木樁，那叫一個挺拔那叫一個鎮定。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的小娘子打抱不平的！

    這老頑固！不會又說出那些混賬話來吧？晉成的暴脾氣馬上就顯山露水了。他臉色難看地哼了一聲，道：“大師，我家娘子貌美如花，你這可不是待客之道吧？雖然咱倆已無師徒之分，但我妻身懷六甲，只當是來此地求個平安，你這什么態度？”

    云空大師聽完他這一番‘諄諄教導’，忽然覺得這一年的分別完全是個夢，好像這孩子從沒離開過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天天老家伙老禿驢地叫他，嘴巴毒的要命，可在某些事情上，仍舊是刀子嘴豆腐心，無論嘴上說的再毒，可卻是不忍心真正傷害誰的。

    “呵呵，小施主，老衲冒犯了。小施主教訓的是。”云空大師慈目善目地注視著眼前這個神采奕奕的英俊少年，他長大了，也變得不再那么瘦弱了。不由得，眼中升起一抹自豪。

    晉成難得見他不反駁，落了個無趣，只得岔開話題道：“冒犯就冒犯了，你該怎么道歉？”

    老主持聽言便笑，這孩子從來就是個不吃虧的主！

    唉，罷了罷了。招招手，令人送來一個紅色木盒，打開，里面出現一個帶著淡淡血紋的麒麟玉佩。

    晉成面上愣了一下，之后便雙眸一亮，哦，這老和尚竟有這等好物，沒想到竟也舍得，想到往日，一時間不由得有些愧疚。沒想到，這老和尚還是念著他的好的，沒他想象中的那般無情。

    “女施主，此物便贈與你了，望日后你倆結緣能一切逢兇化吉，安樂一生！”云空大師溫和慈愛的目光凝視著面前這個看起來俏皮可愛的明麗女子，緩緩道：“雖然命運無情，但我祈愿人定勝天，望你能得我佛庇佑，無災無難……”

    晉成聽得這話十分高興，眼眶竟有些濕潤，再不復往日那般狂傲自大。呆呆地望著老主持的面容，內心更是有些煎熬：當初，我是不是做錯了？他五味雜陳地拉過女子的手，柔聲道：“

    娘子，師傅給你送了如此大禮，你還沒讓師傅好好認識呢?！薄∧桥幽樕鋈环杭t，朝著云空大師害羞一笑，溫柔大方地說道：“師傅，我俗家姓河，我叫河小芝，芝是……　晉成笑著打斷她：“芝麻的芝……嗯，一聽就很笨！”

    河小芝氣的小臉通紅，害羞地嗔道：“晉大哥！你怎么能在師傅面前取笑我，你、你……”河小芝說不出重話，只得扶著圓圓的肚子連連跺腳，神態好不可愛，晉成溫和一笑，打趣地望向他，頓時更讓她又羞又怒，連忙伸手推他到一邊。

    “讓師傅見笑了，佛門重地，大哥他就如此無禮，真是對不住了。小芝代他道歉。望師傅與云伽佛祖原諒?！薄≡瓶沾髱熞娝巳绱饲橹兀膬茸匀皇歉吲d的，想著也許那未知的劫數不知不覺就消弭無形了也未可知。這就開懷大笑道：“這也沒什么，為師若是處處都與他計較，恐怕早就被氣的入土為安了。你還沒見他真正氣我的時候呢，哈哈哈。”

    晉成聽言，不由得垂下頭，過了會兒才囁嚅道：“大師，對不住，往昔我不該那么氣你?！?/br>
    云空主持嘆了口氣，微笑著擺擺手：“罷了罷了，只要你一切順意……”

    轉頭對殿外早已等候多時的一名弟子道：　“你去給廚房說一下，今天中午多加幾個菜，就說云來寺要為大師兄及其妻子接風洗塵?！?/br>
    “是師傅！”長青期待地地眨眨眼，“要不要弄只雞？”

    “……如果你不怕為師的戒尺的話……”云空大師摸摸他的小光頭。

    長青縮縮腦袋，裝著小可憐的表情道：“師傅，師兄還俗這么久了，人家可是要頓頓吃rou的。”

    云空一聽，長青這小家伙說的倒也是啊。這就點點頭，吩咐廚房到山下獵戶家中借些rou食。長青吐吐舌頭，安安在心里抱怨師傅偏心，不過沒辦法，誰讓自己也這么喜歡大師兄呢，要大師兄吃些好的也是應該的嘛，雖然知道大師兄俗家有些錢財，可能不稀罕這些，不過若是飯桌上一點兒葷腥都沒有，大師兄肯定是不習慣的吧。他越想越覺得自己聰明伶俐，越想越覺得大師兄有自己這樣為他著想的小師弟真是太幸福太幸運了。什么時候他也能成為大師兄那樣的人就好了，天天屁股后邊跟著一群小師弟，走哪兒跟哪兒，多威風多有氣勢?。?/br>
    就這樣，晉成與云空主持冰釋前嫌，此后便時不時的上山住幾日，有時還悄悄這帶著幾個小師弟下山到自家去玩，這日子過得倒也是輕松愜意。妻子河小芝不久便為他生下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取名晉玉兒，從此，夫妻倆的小日子過得更是紅紅火火，家里上下更是一團和睦。

    然而，就在他們的小女兒晉玉兒五歲之時，晉成的父親和祖母相繼去世，那一年的日子相當難熬，夫妻倆也度過了一段悲傷的時光。不過，又過了幾年之后，他們也終于淡忘了那時候失去親人的痛楚，再次振奮精神地過日子，而家中的運氣也好了不少，不但祖上傳下來的茶葉鋪和藥材鋪的生意忽然紅火起來，釋曇夫妻倆高高興興地做了悠閑掌柜，在家等著定時收錢就行；此外，恰巧遇上那年陽光雨水充足，家里幾百畝的果園和莊稼都長得異常豐碩，獲得了大豐收，又存了很多積蓄，而且更令人覺得羨慕的是，那幾年忙的都沒怎么有過夫妻生活的二人居然又懷上了一個孩子。而且，聽大夫說，這回鐵定是個大胖小子。

    這可樂壞了又要為人父的釋曇，他干脆哪兒也不去了，天天就在家陪著妻子，端茶倒水，除了洗衣做飯那些不會的，基本他能單把手的他都親自去做，高興地天天露出迷死人的溫柔笑顏，對著莊里的所有下人都能笑得滿面春風桃花開，雖然耐看，可經常這樣可是會讓人難受的，所以那些下人基本都默默地把他這晉家莊的主人給無視了，可人家早就樂的飄在云端了，除了自己妻子和即將誕生的兒子其他什么也看不見。

    然而，這世上總會有樂極生悲的事情發生，而這極小發生的可能性卻恰恰落在了晉成的頭上。還記得那天夜里，莊里傳來令他做夢都沒想到的噩耗：他心愛的妻子河小芝竟然在下轎子準備進門的時候居然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摔了一跤也就算了，令人無法接受的是，正正好摔到了肚子！登時她痛的死去活來，等釋曇臉色蒼白的跑出來接少奶奶進莊時，入目盡是血紅。在大夫臉色難看地告訴他孩子滑胎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間，晉成差點兒口吐鮮血暈過去，是氣的，也是怕的。

    他氣自己為什么要答應讓妻子一個人出門，為什么那會兒就偏偏要他娘的怕冷睡懶覺不想起床！他氣自己的粗心大意氣自己怎么那么不成熟！同時他也怕，他怕妻子因為這個孩子而有生命危險，也怕因為這個孩子而影響到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他怕妻子河小芝因為自責產生負疚感，他也怕妻子因為他的失誤而自此對他冷淡，畢竟他是真心的愛著這個女子的，雖然他以前沒有真心對過什么人，但這次，他是真心實意的喜歡上這個有著端莊賢惠又有著俏皮可愛一面的有趣女子。

    因為有了她，他才有了一個完整的家，有了為另一個人考慮的想法。因為她，他改變了許多，成長了許多。也因為她，他懂得了什么是珍惜。就算他還不太清楚什么是真正意義上的愛，可那時候他可以義正言辭地告訴所有人，他深深地愛著這個女人。他珍惜她，害怕失去她，也擔心她。所以，至此為止，許多因她而產生的情感都是真實而深刻的，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打心里愛著這個女人，并以此為傲。

    因為失子的打擊太大，妻子河小芝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和任何人說話，變得郁郁寡歡日漸憔悴，甚至有一天留了一張字條給他離家出走，說要去青云庵削發為尼斬斷紅塵。這可讓晉成大驚失色，連夜帶著幾個人快馬加鞭地追了上去，直至第三天才及時趕到青云庵，還好那些尼姑們覺得他妻子塵緣難斷只讓她帶發修行，沒有真的讓她當尼姑，要不然晉成真要氣的拆了這個尼姑庵。兩人一見面，晉成二話不說，抱起還穿著尼姑衣裳的河小芝掉頭就走，全然忽視那青云庵大大小小幾百來人的各色視線。

    回到家，兩人便開始秉燭夜談，直說的妻子淚流滿面自認有錯不該出走，而他也是強忍內心的悲痛與不甘，死命掐緊了神經才保持住了溫柔的笑顏。他是男子漢大丈夫，如果不能在妻子面前做一個堅強樂觀的榜樣，那妻子豈不更加難過？他自己也愧為人夫。所以，他得鎮定，他得溫柔，他得強忍自己心中的驚濤駭浪，留給妻子一個用來依靠的寧靜港灣。

    這一年，他學會了隱忍，也變得更加堅強。

    在那難熬的日子過去，晉成的生活也步入了平緩。夫妻二人相敬如賓互相扶持，沒有因為任何一件事紅過臉吵過架，更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動搖他們之間的情感?？傊?，他們就是紅塵世俗眼中人人艷羨的恩愛夫妻天作之合。

    唯一遺憾的是，自那之后的十幾年，也不知是何原因，河小芝一直沒能再為晉成添上一兒半女。直至晉玉兒十八歲的那年，一向身體很好的河小芝卻忽然被大夫斷出得了不治之癥，就此因病去世，享年三十三歲。

    送妻子下葬的那天，晉成忽然覺得自己像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夢里妻賢子孝，兒孫滿堂，甚至到了白發蒼蒼，溫柔賢惠的妻子仍舊和自己攜手相依不離不棄。

    然而在這天，夢醒了。

    殘酷的現實擊碎他的美夢，刺痛他的內心，甚至連一點兒希冀都不留給他。

    睜開眼，看到的是空蕩蕩的屋子。

    握緊拳頭，深吸口氣。閉眼，再睜開?？吹降?，仍舊是冰冷的毫無暖意的桌椅床榻。

    然后，他張張嘴想說點兒什么。但終究什么也說不出……只能就此陷入長久的沉默。

    滿腹苦澀難言。

    就此，年紀尚輕的晉成，三十四歲的年紀，就已經嘗過了人生的甜酸苦辣哀樂喜悲。他覺得自己現在的心態已經穩定，他也不奢求什么了，更不打算再娶。更何況以他狂傲的心性，自認為這世上酷似河小芝的女子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就算有，也絕對比不上她，而他也絕對看不上眼。所以，還是算了，就算剩下的日子有些漫長。

    他想，他現在有乖巧可愛的女兒相伴也不錯。至少在這世上，他不是孤身一人。

    但是……他隨即皺起了眉，要是以后女兒出嫁，那不就只剩自己一個孤寡老人了嗎！那可如何是好？！

    不行，這可絕對不行。

    再三思量，晉成在內心里做了重大決定，他的女兒若是日后想要嫁人，那女婿必須得入贅他晉家莊。要想白白從他眼皮底下拐走他辛辛苦苦養了這么多年的掌上明珠，簡直是門兒都沒有，除非從他冰冷的尸體上踏過去！

    然而就在不久后，他才知道，他為人父的煞費苦心和重大決定，竟完全敵不過寶貝女兒淚流滿面的一句憤恨威脅！更在之后令他痛徹心扉，悔斷肝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