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博恩準備撤退的時候注意到，站在他斜前方的奧修維德依然盯著下方還在講課的翁晨，根本沒有察覺到身后的意動，他只好輕拍奧修維德，示意對方跟自己離開。

    “不等殿下一起走嗎？”奧修維德在察覺到他們離開的方向正是停在后面的浮空船，忍不住開口詢問。

    裘博恩回頭看了眼這只年輕的蟲子，見到對方有些蒼白的臉色后卻發(fā)出了輕笑聲，“正是要接他走才會用到船的，接下來可是一年一度的助興節(jié)目。”

    他們前后登船，依舊是奧修維德來開，裘博恩這次卻坐在了艙門口的位置并提前放下了艙板，“8點鐘方向，前進505米，高度2400。”

    浮空船從啟動到抵達目標點的距離中奧修維德直接問了他從剛剛就想知道的一件事：“您的精神力，到底是怎么回事？”

    奧修維德盡管主動提出的問題，但他其實并沒期待裘博恩會回答他，剛剛得知是戰(zhàn)傷時他就已經(jīng)做好被回絕的準備了，卻沒想到裘博恩表現(xiàn)得相當坦誠：“我還在服役的時候，遭受過一次小規(guī)模沖突，應(yīng)該說是一場有預(yù)謀的暗殺。后來被搶救時，按照醫(yī)生們的說法，我死過去幾分鐘。道川把我救活以后，我和自己的精神力之間就沒法再聯(lián)系起來了，但它卻又真實存在，明明就在我的腦子里，卻不能被使用，也不能被釋放。”

    裘博恩點著自己的太陽xue，突然笑了：“已經(jīng)完全不好用啦，尤其是在治愈動態(tài)精神方面，它已經(jīng)完全變異了，成為了一種既不是動態(tài)精神也算不上靜態(tài)精神的狀況。比如，用四等份的動態(tài)精神刺激時，我的精神力就會把它們?nèi)甲兂伸o態(tài)的，還會徹底留在我這邊，根本無法回流。不但如此，我的精神力還會不斷內(nèi)耗，即使我不使用它，它也會出現(xiàn)減少的跡象，而想讓我活下來的蟲子就必須不停分享給我新的動態(tài)精神，供我不停消耗。”

    “……”奧修維德感覺今天聽到的最令他心驚的消息就是這一點了，但裘博恩的回答也向他解釋了翁晨之前的種種做法，和他至今都不能被標記的原因，“我們，都會成為你的養(yǎng)料？”

    “應(yīng)該說是我把你們束縛住了。”裘博恩的笑容已經(jīng)收起，他撇過臉去想要逃避奧修維德的目光，“你一開始被送過來，其實是因為我。”

    他如果被標記了，就會變成翁晨的恢復劑，而翁晨恢復過來的精神力則會去填補裘博恩……奧修維德突然想到，翁道川其實有過六只正式的雌蟲，這些雌蟲中不乏有精神力等級達到A的強大存在——但是他們?nèi)懒耍骄鶋勖踔吝€不到120歲。

    “你、您的，消耗強度是多少？”奧修維德覺得自己只能問得出這個，他已經(jīng)沒法再去深想在過去的歲月里到底有多少蟲子是被這樣一點點耗干生命的了，因為他很可能也會面臨這樣的命運。

    “這對每個等級的蟲子而言都不一樣。F級的雄蟲的精神力容量只有10萬左右，等級的升高其實是指數(shù)級的，對道川而言，我起初對他的消耗可能只是一杯水和大海的差距，但是隨著我年紀的增長，對精神力的消耗也越發(fā)夸張了。一杯水變成了一洼池塘，一條河流，最后徹底成了另一片大海——翁晨現(xiàn)在接手的，就是一片名叫裘博恩·戈索威的大海。他起初覺得自己比那只叫翁道川的蟲子強，想要證明給我看，因為他覺得他爺爺沒能做到的事他反而能做到，就因為他更強、更年輕……”

    他們的船已經(jīng)停在了裘博恩指定的高度，下方的翁晨還在講話，但周圍的光霧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裘博恩透過艙門口向下張望的時候，話鋒突然調(diào)轉(zhuǎn)，“不要傻事，知道嗎？你沒有翁晨的機靈勁，所以不要做傻事。”

    “您——”

    奧修維德的話僵在了嘴里，因為他看到了下面的變化：在翁晨站過的那片湖中，原本還自在地漂浮在水面上的烏龜突然沉下了水，緊接著，一只比烏龜大上了數(shù)十倍的青蛙浮出了水面。

    奧修維德在這時才聽清了翁晨在說什么，他在說：“現(xiàn)在，祝你們能盡快找到自己的搭檔，好能活著離開這片濕地。”

    裘博恩突然開口，高聲下令：“不許移動你的浮空船！”

    下方的翁晨講完話的瞬間就有一只身形同樣巨大的鵜鶘從高空俯沖而下將雄蟲兜在了自己的嘴里，兩秒后，飛到艙板旁邊的巨型鵜鶘張開它的嘴，讓翁晨只是抬了下腿就回到了浮空船上。

    坐在駕駛位上的奧修維德看得清楚，在翁晨上船的這兩秒鐘里，下面突然出現(xiàn)的青蛙已經(jīng)吃下去一批了……蟲子對天敵的恐懼可能即使是在他們能幻化成人型、擁有全宇宙最尖端的科技武器后也沒有被克服。不要說是下面的新生，哪怕坐在浮空船里的奧修維德在看到青蛙伸出舌頭，一口氣粘住數(shù)十只雄蟲并帶進嘴里后也覺得手腳冰涼。

    裘博恩指定他停浮的位置幾乎跟青蛙的高度持平，這就讓奧修維德非常擔心如果那只獸族在注意到他們后會不會把這艘對它來說可能就比黃豆粒大一點的浮空船也吃下去。

    “放心吧，不會真的被吃進肚子里的，就是等會吐出來以后這幫倒霉蛋可能要去好好洗個澡了。”翁晨已經(jīng)走到了奧修維德身邊，他看起來幾乎下一秒就能睡過去，但卻是在笑著的。

    看到奧修維德驚恐地轉(zhuǎn)頭看向他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翁晨突然沖動地吻了他的嘴，咬著奧修維德的唇、吸吮他躲在皓齒后面的舌頭時，翁晨忍不住打了個顫，“……別來，好嗎？”翁晨用手圈住了奧修維德的脖子，幾乎是掛在他的身上，仰頭看著這只做了他雌君的蟲子，“別讓我有機可乘。”

    奧修維德低頭看到了翁晨的表情，像是在求他，那個詞幾乎就在翁晨的嘴邊了，他突然覺得心慌，想要一把將翁晨推開，自己的雙手卻反而把撲在他懷里的這只蟲子抱得更緊。

    “抱歉打斷，但我們得盡快離開，這里快要失控了。”收好艙板的裘博恩路過駕駛位的時候，把翁晨從奧修維德的懷里拉了出來，他不得不扶著翁晨離開，但在轉(zhuǎn)身前，還是多看了奧修維德一眼，“之后的事，就要拜托您了，請原諒我的無能。”

    場地中的局面確實正在失控，大批看到青蛙吞食同類的蟲子們已經(jīng)被恐懼奪走了理智，此時正在試圖靠自己的雙腿逃離這片區(qū)域，因為著裝顏色的不同，在高空中俯視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那些癱軟在地，或是愚蠢地只會撒腿狂奔的蟲子全部都是第一批的新學員，至于帶領(lǐng)他們前來集會的教官和老學員們，除了幾只站位靠近青蛙、不幸首批被吞下去的以外，其余有經(jīng)驗的雄蟲們都在最短時間內(nèi)被最快趕到他們身邊的雌蟲保護著離開。

    奧修維德只是匆匆看過一眼，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些雄蟲們的反應(yīng)確實訓練有素。盡管大多數(shù)蟲子的臉上都寫有慌亂，但驚恐的源頭可能只是這只青蛙的突然出現(xiàn)，而不是在擔心自己受襲、甚至是也被吞進肚子。

    目前看來，雖然這是一場無組織的大規(guī)模撤離，但場地里只有第一期的學院在面臨困境，奧修維德知道他現(xiàn)在不該關(guān)注其他蟲子的動向，但在開啟導航離開的這段時間里，還是沒忍住多看了眼下方新生們的情況：絕大多數(shù)還是進了青蛙的肚子，那恐怖的胃容量他已經(jīng)不想去估量了，但盡管是這樣一種突如其來的情況，仍有一些新生是被準備逃離卻又莫名折返的雌蟲帶離的——與這種理想情況相對的就是最糟糕的那一種，有些雄蟲可能是因為同時相中了某只雌蟲，或是干脆在延伸自己精神力的時候相遇了，導致他們陷入了混亂，失去了最后的逃跑機會。

    醫(yī)院可能要有的忙了，希望他們有足夠的心理醫(yī)師。奧修維德這樣想時，浮空船已經(jīng)完全飛離了這片地域，導航直抵翁晨的伯爵莊園。在路上，奧修維德駕駛的浮空船被緊咬在后面的一架船追上，并且對方正在申請通話，他接通后愷培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剛剛是怎么回事！那些、那些學員真的都被……”

    “沒有，冷靜點愷培。”奧修維德干脆地打斷，但其實他也是第一次聽翁晨上課，能了解到的也只有翁晨告訴他的事情，“殿下說，等下他們還會被那只獸族吐出來。”

    “吐？那只獸族、他、這不是敵襲？真的是在上課？！”愷培有點失控，盡管他的浮空船和奧修維德的保持了水平距離，但這很有可能是跟隨模式，“我還以為殿下把軍隊調(diào)過去是為了什么，原來只是給那群廢物們找搭檔嗎！”

    “嘿，我還開著外放模式。”盡管奧修維德這么警告，但他現(xiàn)在一點也不擔心翁晨會聽到愷培的胡話，只會擔心自己雄主的精神力需要多久才能恢復，以及裘博恩在經(jīng)歷過這次露面以后還能撐多久，“你被盯上了嗎？”

    “是啊，但被我逃了。”被警告過后，愷培似乎找回了一點理智，“對方是個C級雄蟲，我猜是第二期的，跨等級控制還沒熟練掌握。”

    “真幸運。”

    “殿下還好嗎？將軍又是怎么回事？”愷培的話鋒轉(zhuǎn)得很快，顯然他也有滿腹的疑惑，“我是不是有點多慮了，總覺得伯爵大人今天的狀態(tài)不太好，他講到最后語氣似乎有點，呃，生硬。”

    “……不，不是錯覺。花季有得你忙了，盧肯。”奧修維德叫的是愷培的姓氏，每每他這樣叫自己副官的時候，就說明事情已經(jīng)可以被稱為嚴峻了，“我被強制休假了，整個花季都是。”

    愷培的驚訝從他沉默后飄忽的語氣就能聽得出來：“……什么？”

    “你要代替我行使首領(lǐng)權(quán)利，參謀部是可以信任的，所以在我回去之前盡量不要找上門。”奧修維德沒法跟他的朋友講這其中的原因，翁家的秘密果然還是被越少的蟲子們知道越好，況且現(xiàn)在連他自己也很亂，翁晨之所以一直瞞著他關(guān)于雌雄之間關(guān)系的知識，可能就是因為猜到他會一意孤行……

    “那、閑暇時候呢？”愷培試探著問，“就算是朋友之間的拜訪也不行嗎？”

    “雄主沒說過。”奧修維德故意停頓了一下，他知道愷培在動歪心思了，但他恐怕自己到時候也沒法招待客人，“但最好別登門，殿下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

    “……將軍。”愷培無奈地叫了一聲，“是我的錯覺吧，為什么覺得你變狡猾了。”

    奧修維德難得笑了一聲，但他們得分開了，“或許不是的。我爭取在蟲鳴季歸隊。”

    通訊被切斷后愷培的浮空船拐向了部隊所在的方位，奧修維德則朝著府邸的方向繼續(xù)飛行。四十分鐘后，浮空船抵達莊園內(nèi)的停靠點，雌蟲確定停靠穩(wěn)定后立刻回身去看縮在后面沒有動靜的兩只，毫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翁晨和裘博恩都已陷入了昏迷。

    裘博恩的模樣又回到了他的老年狀態(tài)，實際上比奧修維德之前看到過的任何模樣都要蒼老、更加蒼老。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而且變得稀疏，身體的脆弱程度甚至令奧修維德不敢伸手去攙扶他，生怕自己的力氣太重，一不小心就把這只老蟲子弄壞了。裘博恩裸露在外的皮膚抽縮得像是喧嘩木的樹皮，而且布滿了老年斑，面部更是完全堆在了一起，幾乎分不清他的眉眼。同時，一種難聞的、只有老年蟲子才會散發(fā)出來的體味，已經(jīng)快要充滿整個船艙了。如果非要奧修維德認真估計現(xiàn)在的裘博恩看起來到底有多老的話，那么拿一個人類作為參照，裘博恩的模樣看起來已經(jīng)超過了百歲。

    翁晨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他看起來像是從座位滑到地上去的，而且奧修維德第一次在翁晨的頭上看到了白發(fā)。半長的頭發(fā)擋住了翁晨大半張臉，但從一直延伸到嘴角的法令紋可以猜測到，雄蟲現(xiàn)在的模樣可能不比裘博恩樂觀多少。

    艙門已經(jīng)自動打開，站在兩只蟲子之間的奧修維德卻不知道要怎么把他們搬下去，他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明明只要把蟲子運到他們各自的房間就可以了，奧修維德卻少有地感到心慌。

    “交給我把，將軍。”洛夫托維納的聲音從外面響起，但奧修維德回頭看到的卻是數(shù)十根手臂粗細的藤蔓，“不能讓人看到他們現(xiàn)在的樣子，否則會出現(xiàn)暴亂的。”

    藤蔓進入到船艙內(nèi)部以后就分成了兩股，分別在翁晨和裘博恩的身上纏繞、包裹，最后形成兩只巨大的藤繭，這才順著艙門口被仍在外面的藤蔓拖出去，同時，有兩顆不知名的種子遺留在了藤繭原本的位置上，喧嘩木又說：“請給這兩顆種子澆一點水。”

    奧修維德從艙室的儲物格里找到了兩份瓶裝水，走到種子近前后他看到這兩顆種子居然已經(jīng)扎根在了船艙的地板上，而在他把兩瓶水分別倒在上面以后，它們就開始了瘋長。從成樹到結(jié)果的整個過程只不過花了數(shù)秒鐘的時間，但更讓奧修維德吃驚的是落地的果實裂開后從里面爬起來的居然是“翁晨”和“裘博恩”。

    “別太震驚了，蟲子。”“翁晨”笑著走過奧修維德身邊的時候朝他揮了揮手，“我們只是稍稍吸取了一點養(yǎng)分而已，就一兩根頭發(fā)的事　。”

    三個人前后走下浮空船，順著通往建筑內(nèi)部的長廊一直走進府邸的大廳以后，只是剛剛抵達玄關(guān)的兩個冒牌貨就扭曲變形成了兩個奧修維德完全不認得的綠頭發(fā)的小孩。

    “啊哈，任務(wù)完成！”其中一個小孩在原地蹦跳了一下后就跑向了距離它最近的一只花瓶，在它縱身躍進去以后，那只原本種著蛛蘭的花盆里就多出了一株小白花。

    另一個綠頭發(fā)的小孩選了很久，才在客廳的陽臺上相中了他的花盆，把自己栽了進去，他的原型是一種奧修維德同樣叫不出名字的綠植。

    “記得要給我們澆水，蟲子！”小白花搖著自己的身子朝奧修維德叫喚，“我每天都要澆水的，就跟蛛蘭一樣，要多多多多地給我們澆水！”

    另一顆花盆里的綠植也跟著說了一句：“我、我每周，澆一次水就可以了……等我，再長大點，請給我換一個大點的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