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主。”奧修維德抓住了翁晨的手，他看著翁晨，目光里帶著不忍和愧疚，“我這樣說可能會讓您覺得虛偽，但請您相信，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盡管我和裘博恩只相處了幾個月，沒有像您和他那樣深的羈絆，但我和您一樣不想面對他的死……我害怕那一天的到來。您或許錯了，但您不該為他的長壽而感到愧疚，他愛您，那份愛不會被任何一種愛取代，因為我覺得，他在把你當做他的孩子。”

    裘博恩一生都沒有一個孩子，奧修維德并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但翁晨知道。

    三百多年前，裘博恩在戰場上受過一次傷，那不是唯一的一次，卻是最致命的一次。他幾乎殞命，軍隊的醫療設備、帝國的醫學院都治不了他，但有一只蟲子卻讓他活了，那就是翁道川。

    他的爺爺把自己的命續給了裘博恩，從此兩只蟲子共享了一只蟲子的時間，但康復后的裘博恩不但失去了他的蟲翼，而且他的生殖腔也不會再被任何一種方式打開，他永遠都無法生育，他的精神力就像是個永遠都填不滿的黑洞，侵蝕著他自己的同時也在快速消耗著翁道川。

    所以爺爺才會那么早地離世，所以他另外的六只雌蟲才會相繼喪命……他們全都在供養裘博恩一只蟲子。

    翁道川是個城府極深、極有遠見的蟲子，他只需要坐在自己家后院的搖椅里反復推敲、不停地思考，就能給翁家鋪好他死后一百多年的路，好確保他的子孫無憂，兒孫滿福。

    他只有翁崎澤一個孩子，在主星領的也只不過是閑職，而且命令他在兩百歲以前都不許有任何的子嗣，之后又主動向蟲皇要來了看護帝國監獄的苦差——翁晨就是這么被送來0247避險的，因為翁道川知道，比起暗藏在主星上的腥風血雨，這里能夠被看到的威脅和磨難更容易被裘博恩化解。

    裘博恩不是一只善于政治斗爭的蟲子，他確實聰明，但還不夠聰明，如果留在主星，翁家和他都會慘劇收場，因為那時候他的繼承人還沒長大，還不夠資格成為家族的“樹根”，支撐這偌大的翁家。

    裘博恩只能逃，帶著他欽定的繼承者，遠遠地逃開。懦夫、廢物、不求上進和翁晨故意讓貴族們散播出去的壞名聲，全都會是他最好的保護色。在全帝國的蟲子眼里，翁晨只有G等，就算蟲皇知道他的秘密也不會再擔憂了，因為翁晨不會威脅到他的地位，他能安逸地度過很多年，如果他想，甚至可以余生平安。

    6歲時的翁晨對他的爺爺一無所知，當翁道川把手上的扳指塞給翁晨的時候，他被突然進入精神力的那種無形威懾嚇哭了，從此見到自己的爺爺就只會逃跑，甚至在老蟲子死時也怯懦地不敢上前去看最后一眼；60歲的翁晨卻已經明白了這一切，他知道了爺爺的用心良苦，也變得像爺爺一樣愛裘博恩。

    他是他們的毒藥，即使知道靠近這只蟲子，只會更深地傷害他們自己，但還是義無反顧地撲上去，如同飛蛾撲火。

    20歲時，他終于成年，欣喜地告訴裘博恩：“我要你做我的雌侍！我要你永遠都陪著我！”。他呆立當場，他卻狀若癲狂。翁晨甚至沒有考慮這是否符合道義，連家里的雄父都沒告知，就宣布了裘博恩的歸屬權，惹得遠在主星的翁崎澤震怒，幾乎要親自來0247找他對峙，但他依舊不管不顧。

    翁晨以為他這樣做裘博恩就能活更久，因為他比爺爺更年輕、他的精神力更強大、他對裘博恩的愛更執著，但后來他才發現他錯得是多么的離譜。

    裘博恩只多了幾十年的壽命，而他現在如果想要繼續讓裘博恩活下去，就要倒翁道川的覆轍，他會把自己的命搭進去，如果奧修維德在這時跟他結合，他對裘博恩的貪念也會一同要了奧修維德的命……他不會那么傻的，他已經證明他比任何一只蟲子都更愛裘博恩了，顯然裘博恩也更愛他，他確實該考慮放裘博恩走了。

    奧修維德來了他身邊，這只年輕的蟲子單純地尊崇著他，也在一點點地愛上他，之后的歲月里，他的愛可能會超過裘博恩。他不能也把奧修維德毀了，他還沒那么自私。他是翁晨，而不是翁道川。

    “那一天，很快就會來了。”翁晨反握住了奧修維德的手，摩擦著這只軍雌因為日積月累的軍事化訓練留在手心里的老繭，感受到它們給他帶來的感覺竟是如此的安寧，“別太難過，我到時可能沒太多精力來安慰你。”

    奧修維德少有地沒對翁晨說出什么承諾，因為他也不知道那一天的自己會變成什么模樣。翁晨卻已經回到了他們的正事上來，他按下播放鍵，讓錄像繼續往后跑，并且做了后續說明：“城市群的網絡系統被分成了內外兩套，內部系統指的是蟲族的光端，一般是蟲族內部自己的交流會用到。

    “外部系統指的就是星際網絡，所有和外族的交流都會用到。因為光端對擬物意志具有很強的傷害性，所以它們無法進入，也就意味著你絕對不能用任何光端和擬物意志進行直接的信息交流，但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卻要負責全部的信息傳達，所以在城市開放以后，你用到星際網絡的頻率應該會比光端更頻繁。

    “兩腳族和混血種主要負責商貿和城市群內部的安全工作，承擔相應的執法責任，以及0247對外的星際交流。整個采摘季，0247都是完全開放的，一些其他國家的商旅，無政府主義的星際游民，包括少部分取得了合法身份的星際盜賊都會來到0247進行商貿交流。到時候會比花季更忙，情勢也更加復雜，但愿新來的兩腳族首領能盡快適應，否則你可能會崩潰。”

    翁晨把錄像快進到和混血種族的溝通上，對話里被反復提到的關鍵字是“商會”，他順勢做了解釋：“他們說的商會是臨時的季節性組織，一般由混血種族的首領牽頭，在交配季的最后幾天形成，成員除了總會長固定，其他人員都是按當的時情況而定，在對流期開始就會解散。”

    奧修維德能夠看到，在錄像里的各族首領們交流結束后，裘博恩宣布了會議的下一階段，六個人開始了對各自關心的事相互討論和溝通，完全是一種混亂狀態。翁晨依舊安坐在他的王座上睡覺，看起來絲毫沒被這場喧鬧打擾到，記錄眼記錄的聲音比人耳更敏銳，所以播放的時候也會讓它的觀眾們聽見所有記錄下來的聲音，比如翁晨因為睡姿不正確造成的鼾聲，此時奧修維德就聽得一清二楚。

    “您這樣睡覺沒問題嗎？”奧修維德實在沒能忍住，他很想問問翁晨到底有沒有認真監督過，但今天會議上發生的事卻又能證明，翁晨從沒忽視過他身邊的威脅，“裘博恩不會生氣？”

    “他巴不得我這樣。”翁晨嗤笑著，“別忘了，我在公眾面前的形象可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今天之后應該不會再有人這么想了，畢竟哈克雷就是這么死的。翁晨雖然只讓錄像在兩腳族之間傳播，但是作為人口基數最大，也是在星際上分布最廣的種族，他們更有可能把錄像傳播得人盡皆知。比起一個“廢物”，翁晨的新身份更有可能是一位實力不明的“暴君”。

    “至少有一件事我是明白的。”奧修維德無奈地看著翁晨，“您確實不喜歡麻煩。”

    “相當不喜歡。”翁晨說，“我寧可用我的名聲來換一勞永逸的安靜日子，也不想被這群蒼蠅天天圍在中間，耳根不得清凈。”

    錄像中的混亂繼續了半個小時，最后洛夫托維納被裘博恩打斷才停下了他的喋喋不休。裘博恩這次沒再宣布會議的下一個階段，轉身看向了高臺上的翁晨。奧修維德這才注意到翁晨早已清醒，恢復了他一開始時的端正坐姿，就像是剛剛癱在椅子里睡覺的那只蟲子完全不是他一樣，全然沒有半分的尷尬。

    “您剛剛是不是……”

    “是真的，我真的睡著了。”翁晨承認得相當大方，“只不過因為座位不是很舒服，所以睡不久。后來他們把凳子給我換成了躺椅，每次就得有個人把我叫起來才行。”

    翁晨按著遙控儀，把錄像往后調，直接拉到他46歲的那一年，“這年的城市治安出了點問題，警署人員上交給哈克雷的報告說有外星流民非法進入了城市群，所以整個會議都在圍繞安保問題吵架。”

    奧修維德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畫面里的翁晨，卻發現他的雄主依然在睡覺，甚至因為睡得太踏實，整個身子都從凳子上滑了下來，于是洛夫托維納不得不在他的凳子下面多編制出來一截矮凳托住他。

    翁晨把錄像調回到原速后就不再關注投影墻上的畫面了，而是從奧修維德的手腕上扯下了對方的光端：“介意我翻翻看嗎？”

    “您隨意。”奧修維德并不在乎這些，他的私人設備里沒什么可保密的東西，如果非要擔心，那他只會害怕讓翁晨進一步了解到自己是只多么無趣的蟲子，“登錄密碼是——”

    “我知道。”翁晨已經輸完密碼點擊確認了，但他卻也顯得有些驚訝，“這也太好猜了。”

    奧修維德簡直是震驚，他實在想不到翁晨是怎么猜到的。

    “我其實以為得試個一、兩次才能進的。”翁晨真誠地說，“誰知道你真的會用自己的軍隊編號和第一次參加正規軍戰爭的戰場坐標啊。”

    “……我不覺得這有多好猜。”奧修維德看翁晨的目光可以說是相當復雜，“而且這是二度加密后的編號和坐標，我沒用直接數據。”

    翁晨顯然沒有把蟲族軍方的最新加密系統放在眼里，他只是建議奧修維德：“相信我，你該學學擬物意志的加密邏輯，它們絕對是我見過的最會玩密碼的一幫人。”

    奧修維德只是恍惚地搖了搖頭，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投影儀上，現在已經20點了，他們如果還想早點回去睡覺他就得盡快把這些錄像看完，翁晨沒有告訴他要看到什么程度，于是按照他自己的一貫做法，他最少會看三遍，一些關鍵的部分還會反復回放。

    翁晨只靠在沙發里玩奧修維德的光端，他開了自己雌蟲的權限后，就一頭扎進了軍用網絡里去找所有以奧修維德的權限能夠的資料。

    和記憶里他看過裘博恩的權限對比后發現，蟲皇果然給他的雌侍設置了太多的限制。裘博恩所有的權限都停滯在爺爺死的那年，也就是說在翁道川離世后，在帝國軍界就基本已經認定裘博恩也是一只死蟲子了，但是沒有誰為他伸張，就連裘博恩自己也不在乎。幾十年來他更多關注的只有0247這顆星球上的發展和翁晨的安危，絲毫不在意蟲皇和那些安居在主星上的貴族們是怎么看待他的。

    翁晨本來也可以不用在意，他對帝國的效忠程度可能還比不上這顆偏遠星球上的一個平民，他更重視的是家庭，再自私一點說，翁晨只在乎他自己，但蟲皇這樣對待裘博恩就意味著他的消息也跟著停滯了，既不能了解到帝國最新的動向，也不能確定現在的蟲族已經發展到了什么地步。

    當初裘博恩帶著他選擇逃離權力中心，這恐怕就是他們要付出的代價，想來在阿達爾得知他們已經進入星際跳躍后來到這片星際海時，他恐怕已經在自己的皇宮里暴跳如雷了吧，畢竟那時戲弄他的可不是翁晨或者是裘博恩，而是已經被他的家人們送入墳墓的翁道川。

    翁晨的速度非常快，他粗略地看過一輪奧修維德的權限后才抬頭，卻發現奧修維德只看過了12年的會議記錄，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他們恐怕還得再這里浪費三個晚上，于是他關了投影儀，起身的同時也把奧修維德薅了起來：“去食堂吃個飯，我要回家睡覺了。”

    他今天晚上沒喝那杯茶，又一口氣看了太多費神的資料，現在只覺得自己腦子累得不行，心情也在變差。

    不管奧修維德注沒注意到翁晨的精神不濟，他都驚訝于翁晨會說要留在部隊里吃飯的話，“您不回去再吃嗎？晚間食堂的人還是挺多的。”

    “我寧愿被人在這兒看到，也不想去吃裘博恩做的東西。”翁晨說得相當果斷，他幾乎是硬拽著奧修維德離開的，壓根沒給后者猶豫的機會。

    去食堂的路上，翁晨已經不再考慮是否會被其他人看到的事了，這也就導致一路上都有蟲子或者其他種族的辦事軍官看到翁晨穿著他沾了血的連帽衫，一臉陰郁地走在前面，而后面跟著的正是蟲族首領奧修維德。

    領主上一次來部隊是什么時候？這個問題對大多數人而言可能是“從未”，每一次翁晨都會盡可能地避開所有視線，匆匆來過又匆匆離開，所以就導致他這樣突然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的舉動顯得格外異常。部隊里不是沒有雄蟲出沒，但翁晨所代表的涵義已經遠遠不止于此了。

    奧修維德從沒像現在這樣緊張過，這里明明是他每天的辦公場所，身為一族的首領，他也早就習慣了被各種目光注視，但今天每個迎面和他走過的人，都會瞪大自己的眼睛盯著他的雄主，再默默把那種驚詫、猜疑的目光移到他的身上，最后露出的那種表情就好像已經代替了聲音來詢問他：“你都干了些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