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霆迅速翻身下了床，出于某種做賊心虛的心理，他整理浴袍的時候還特意往露臺的方向走了幾步。

    舉起手機的同時，他下意識想去看看夏時予的表情，中途又生生頓住了，直到在圍欄邊站定也沒有回過頭。

    高樓如巨獸般聳立在黑暗中，晚風呼哨，仿佛吹滅了城市里的千萬盞燈，只剩寂靜。

    “……沒有吧？”祁旭怕環境音太雜，攏起手掌又問了一遍。

    宋延霆意味不明地應了聲，祁旭沒聽清，但也沒追究，只是自顧自道，“我也覺得這事不可能，你又不是那種人……我就是順便問問。”

    “我不是哪種人？”宋延霆看著遠方，卻能真切地感受到背后探來了一道視線。

    灼熱的，期盼的，沉默的催促，讓他心煩意亂。

    電話那頭的人笑了一下，祁旭聽起來十分放松，解釋道，“我可沒罵你啊。就是你走了之后，我又聽說了些關于夏時予的事情，有點擔心你。”

    “擔心我？我覺得你更應該擔心另一個人。”宋延霆淡淡道。

    他們離開時，夏時予明顯已經喪失行動力了，不管以什么角度來看，該被人記掛的也應該是他。

    “是這樣的啊，延霆，”雖然宋延霆在電話那頭并不能看見，祁旭還是正了正神色，說，“今晚這件事，夏時予是解決得很漂亮，不過……”

    他斟酌了一下語言才繼續說，“夏時予不是第一次這樣被人帶走了。唔，我是說……他好像經常這樣迷迷糊糊地跟著別人走……你懂我意思嗎？”

    “說清楚一點。”宋延霆無端覺得更加煩躁。

    腦海中閃過一些模糊不清的念頭，只要深思就能搞清楚，可他故意放走了那些靈感。

    “哎，既然你沒和他在一起，就不用在意這些問題了。”祁旭想到這一點，松了口氣，說話也流暢了些，“他的私生活我不好評價，只是熟悉他的人跟我說，夏時予有些慣用的小手段很有欺騙性，能把沒有防備的人哄得團團轉，那些被他蠱惑的人，在被踹下床之后還對他死心塌地的。”

    宋延霆眸光垂下，呼吸微滯。

    “是嗎，”他喉頭滾了滾，直接忽略了后半句，執拗地追問那個關鍵詞，“什么手段？”

    包括那個吻嗎？夏時予對其他人也是這樣……毫無顧忌嗎？

    宋延霆閉上眼，胸腔蕩過一陣酸澀而滿漲的不適感。

    “這我哪知道，他又沒對我用過，”祁旭哈哈笑起來，調侃道，“你什么時候也對這些感興趣了？下次我再約你來KD一趟，你自己聽嘛。”

    宋延霆沉默半晌，語氣稍冷，“不用了，你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沒了，就是想確認一下你的安全，看來是我想多了。”祁旭在那端撓了下腦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你的狀態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樣……哦，對了，你今天怎么不回家住？”

    “累了。”宋延霆簡略道，“我明天回家還要收拾一下，休整到后天下午正好去見安芷如，有新的情況我再聯系你。”

    他果斷掛了電話，在露臺上站了會兒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走回床邊用不了幾步，可他走得很慢，眼睛都沒抬，故意對床上的人視而不見。

    行至中途，祁旭的微信頭像又從屏幕頂端蹦了出來。

    【你在哪家酒店？我明天開車送你啊。】

    宋延霆皺眉熄了屏幕，有點想直接把手機扔到一邊，可想了想又不耐地抓過來。

    “咔嚓！”

    他轉身對著露臺拍了一下，發了張敷衍的照片過去。

    宋延霆：【這里。[圖片]】

    宋延霆：【不用送我。】

    他再次轉過身，手機還舉在胸前，垂眸正好對上夏時予的目光，一瞬間驚得心尖都在顫。

    眼前的景象讓他愣在原地。

    夏時予像是從噩夢中嚇醒了一樣看過來，眼中是濃重的驚懼。他原本朝著宋延霆的方向側臥著，現在卻像是倉促地滾到了另一側。他欲蓋彌彰地拉起一小塊被角遮住自己的半個肩膀，可另一邊還是裸露的，底下白皙修長的腿也來不及藏好，只能驚慌地蜷縮起來。

    夏時予還在死死地盯著他的手機，宋延霆頃刻之間明白他誤會了什么。

    “……我沒有，”宋延霆看向那雙幾乎要哭出來的眼睛，嗓音艱澀，“我沒有偷拍你。”

    他迅速調出相冊，想把縮略圖展示給他看，但夏時予像是突然瘋了，抱著腦袋歇斯底里吼了一句，“你不要過來！”

    夏時予吼完又縮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裹進被子，眼中的警惕之意依然明顯。

    宋延霆壓下心頭的火氣，舉起雙臂示意他不要激動，“好，我不動。但你能不能解釋一下，這是怎么了？”

    接電話之前，夏時予一副癡纏著他的模樣，看著他的目光就像在海上漂泊時攥住了唯一一塊浮木，而現在……

    宋延霆甚至不知道怎么描述夏時予的表情。沒有人曾用這樣厭惡又防備的眼神看過他。

    “如果是拍照的聲音把你嚇到了，那我道歉。我只是拍了一張露臺的照片，發給祁旭報平安。”宋延霆冷靜地說。

    但夏時予現在什么都聽不進去。被藥效勾起的欲望還在緩慢地炙烤著他，而那聲清晰又刺耳的快門聲卻讓他如墜冰窖。

    他的身體一陣冷一陣熱，在交替的折磨中仿佛成了個被玩壞了的玩偶，臉上是全然痛苦的神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抬起無力的手掌遮住自己的臉，不讓丑態暴露出來。

    “夏時予？”宋延霆眼睜睜地看著他蓋住臉頰，只能試著從指縫間找出些情緒的蛛絲馬跡。

    他不敢妄動，靜靜地等夏時予平復心情。

    有一種癥狀和夏時予的反應很像……但那是什么呢？宋延霆這幾天都在晝夜不停地分析案件，現在已經被法條蒙了心，一時想不起其他領域的關鍵詞。

    宋延霆抬眸，望見對方微微顫動的手指，心尖就像被掐了一把似的酸軟。

    似乎有一顆星滑落，從指縫間漏下去，很快不見蹤跡，隨后壓抑著的嗚咽從夏時予喉嚨深處逸出來。

    “……你別哭啊。”宋延霆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手足無措。

    他煩躁地想，為什么一個拍照音就能把夏時予嚇哭？是因為酒精作用出現了幻覺嗎？

    之前祁旭說過的話就在這時闖入腦中。

    “……有些慣用的小手段很有欺騙性，”

    “能把人哄得團團轉，”

    宋延霆一怔。

    他不就是已經跟著對方情緒走了嗎？或許這種一驚一乍的反應，也是那些手段的一部分呢。

    宋延霆感覺自己的頭腦鎮靜而充滿理性，他開始回憶今晚發生的一切，想分析出一個結論。

    在酒吧的時候，夏時予蹭進他和祁旭的交談、拉著他要去玩游戲，醉酒之后扒著他不放……都是一副可憐相。夏時予是吃準了自己不會不管他，才這么肆無忌憚。

    他面沉如水，看著夏時予輕輕聳動的肩膀，突然覺得那顫抖的幅度都顯得那么虛偽。

    沒等到夏時予情緒安穩下來，他的耐心已然告罄。宋延霆告訴自己，今晚發生的一切荒唐事都只是個意外，是時候回到正軌了。

    他再也不理會夏時予的反應，往臉上拍了一把，讓自己清醒過倆，隨后拾起掉落的衣物，另搭了一套正裝要去浴室換上。

    浴室門落鎖的聲音傳來，夏時予抱緊了膝蓋，竭力想把眼淚憋回去，可越是這樣，他顫抖得越厲害。陰冷的夢魘就趴在他肩上，森森笑道，“……這么多年了，你還沒忘記我嗎？”

    “滾開，不要再來找我了。”夏時予雙眼沒有聚焦，停在虛空。

    “啊……”那毒蛇吐息般的聲音縈繞在他耳邊，如同跗骨之蛆，“怎么了，你不喜歡我給你拍照嗎？”

    夏時予指尖抓緊了被子，沉默地把自己罩在里面。

    “照片里的你，多好看呀……”男聲頓了頓，似乎在思考什么，“真想讓每個人都看一看，你覺得呢？”

    夏時予終于快要崩潰了。

    “你離我遠一點！”

    他拉下被子劇烈地喘著氣，等眼前的朦朧散開，才發現宋延霆已經拉著行李箱站在了門口。

    夏時予有些呆滯，遮擋的手掌從臉上移開，看著宋延霆單手理著領帶，淡漠地對他說：

    “好。”

    宋延霆本來還想和夏時予道個別，遠遠喊了他一聲，卻猝不及防聽見這樣的話，于是那點殘存的心軟也被掃了個干凈。

    欲擒故縱這招，如果他還是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子，或許會因此被吊足胃口。

    但他不是。

    現在的他只會覺得這種手段幼稚而可笑。

    宋延霆穿戴整齊，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沒有人能看出半小時前這個房間里發生過什么。

    抹去這些痕跡，比海浪撫平沙灘的腳印還要簡單。

    “等等，宋——”夏時予輕聲道。

    “砰。”

    那聲呼喚被無情地鎖在了房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