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真心
譚麒鳴的家世在桐川一直是個謎,連校長本人都知道的并不具體,因而在學校也誕生了各種版本的傳聞,流傳最廣的一種是他是某位高官的私生子,家里不敢認便養在外面。譚麒鳴對此沒什么特別想法,左右猜得也和實情有八分近似,他沒什么可反駁的,況且也沒人真的敢把這些話撂到他面前。 譚麒鳴高三那年和周星昂一群人鬧得很不愉快。他那個一直關照的學弟聽說是經常被周星昂他們欺負,那段時間人都蒼白了不少,問他也什么都問不出。那天正好在籃球場逮著打球的周星昂小弟譚麒鳴便上前質問了幾句,表示他們再不放過李承言他會直接報告給校長。 小弟孫凱也是個家里頗有些關系平時在學校耀武揚威的,聽了他的話當即火冒三丈:“你個雜種還敢威脅老子?誰他媽怕你啊!” 他這話并不見得是針對譚麒鳴的身世說的,可能只是習慣性地蹦了個臟字,可譚麒鳴還沒來得及開口,孫凱臉上已經猝不及防被掄了一拳,在場的人全都呆住了。 “你他媽剛才說什么?” 陸宸的聲音很沉,表情也是譚麒鳴從未見過的狠戾,他渾身的肌rou都繃得很緊,拳頭也死捏著,像是隨時準備著再補一拳。 譚麒鳴也愣了。他知道陸宸就在旁邊訓練,但陸宸和周星昂關系還行,又不愛管閑事,看到他們爭執并沒有要插手的意思,譚麒鳴也無意把他卷進來,誰知道他出手竟這么快,簡直像一只暴起的小狼,咬了一口不夠還在齜牙咧嘴。 孫凱被打懵了,他也沒想到平時挺和氣的陸宸會二話不說動手,一時竟忘了反擊,等他擼起袖子準備還手的時候周星昂卻悠悠地出現了:“行啦,都停手。”他轉頭對猶不服氣的孫凱說:“老孫你看他這樣子還真想跟他打啊?先說了我可不幫你。” “cao他簡直莫名其妙!老子說他了他突然跳出來?他是譚麒鳴家的狗嗎他。”孫凱嘴里罵罵咧咧,心里知道周星昂難得當和事佬也是給他臺階下,且不說陸宸現在有沒有失控,籃球隊的都在,真干起來他討不了好,盡管這一拳挨得過于憋屈。 譚麒鳴聽了他的話臉色一沉,陸宸卻沒有什么反應,只是狠狠地盯著他,語氣也冷得嚇人:“我是什么跟你沒關系。跟他道歉。” 周星昂的臉色也變了變:“陸宸,你別得寸進尺啊。你打了一下也出氣了,我不想和你計較。” 陸宸看都不看他:“你計較就計較,讓他道歉。” “…你別鬧了,我不稀罕他道歉。”譚麒鳴伸手攥住了他肌rou緊繃的胳膊,沖后邊圍觀的籃球隊使了個眼色,一群人才想起圍上來勸架,連拉帶拽地把陸宸和孫凱的距離撥開了。 周星昂卻不氣反笑:“你這臭脾氣還是老樣子,快別嚇著你學長了,你停手今天這事就算結了,馬上要比賽了讓你受傷也不好是不是。譚麒鳴,你有什么事自己找我,記得找個他不在的時間。” “…我們的事以后再說。”譚麒鳴冷冷瞥他一眼,用力拽著陸宸離開了。 陸宸一路被他拽到了學生會活動室,全程繃著臉沒說話,表情也依舊陰沉。譚麒鳴終于松開手,看著他有點無奈道:“你剛剛發什么瘋?” 陸宸看著他,神色慢慢松軟下來,一點點回到譚麒鳴熟悉的溫和無害的樣子:“…對不起。我剛沒忍住。” 譚麒鳴卻問:“你和周星昂打過架?” 陸宸心虛地點了點頭:“就高一那一次。” “因為什么?” “一點球場的事。也可能就是看我不順眼吧,真和學長你沒關系。” 譚麒鳴知道周星昂這種人找人麻煩其實不需要什么理由,也就不追究了。他想了想又問,“誰贏了?” “誰也沒贏,都掛了點傷,打到最后他說不打了,我們就沒事了。”陸宸聳聳肩,輕描淡寫道。 勢均力敵的對手能得到尊重這事不難理解,譚麒鳴心里卻另有琢磨,陸宸描述他和周星昂的關系總是淡淡的,但剛剛看起來卻不像,周星昂不僅沒跟陸宸翻臉說話還給足了面子,以這人素日的為人是很罕見的。 但他沒有刨根問底,只嘆了口氣說:“你還是別招惹他了。有人亂說話你就隨他們去,我不用你為我出頭。我比你能打,不信你跟我試試。” 陸宸終于露出點笑:“才不打呢,學長你這張臉要磕壞了我可心疼死了。” 譚麒鳴往他臉上捏了一把恨聲道:“你磕壞了我就不心疼了?” 陸宸疼得呲牙,沒敢說話了。 譚麒鳴心情卻挺復雜的。他知道自己不該為陸宸打架高興,但他從來沒見過陸宸那么兇悍的樣子,原來他本性是條不好惹的小狼,只在自己面前收起了尖牙利爪,變成一只搖頭晃腦的小狗,滿心滿意都是要維護他。 他申請A國學校的材料已經提上去了……可是這只小狗怎么辦呢。他真的舍不得把小狗拋下。 早前他爹對他去不去A國是沒有太大所謂的,然而也許是因為這兩年發現自己其他兒子實在不成器,也許是因為家里老爺子非常堅持,對他出國的事居然也上心了不少。 譚麒鳴的爺爺是不久前重病才知道有他這么個孫子的存在,老一輩的血緣觀念強,知道后就一直鬧著要早點把他接到A國去。譚麒鳴自己不是沒有野心,他很清楚被譚家認下意味了什么,也知道銘晟總裁的兒子這個身份會伴隨著多大的財富和權勢……他這些年一刻也不曾懈怠的努力其實就是為了未來有一天能把那個家族龐大的產業都牢牢握在手里,讓從來沒把他當回事的家人懊悔對他的忽視,這是他苦心計劃多年的復仇。 可他卻忽然覺得A國的生活就和那棟別墅一樣華而不實。自從10歲那年譚曜銘想起他后他的一舉一動全都經受著旁人的審視,好像他的人生是一場無限期考核,只為了被認可是譚曜銘的兒子。他在這個圈套里生活了這么久,實在有些厭倦了。 況且他如今最重視的那個人并不會在意他的父母姓甚名誰,更不會在意他能不能繼承億萬家產,陸宸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很開心了…譚麒鳴覺得他也沒那么在乎那些所謂的家人了,他有陸宸就夠了。 那年譚麒鳴生日陸宸送了他一支價格不菲的限量鋼筆,譚麒鳴是真的有點生氣,他自己從來不敢送陸宸貴重禮物,陸宸平時一向很節儉的,給他買東西簡直眼都不眨。 “你能不能別亂花錢了,”譚麒鳴皺眉看著禮盒里精美的筆,“你知道我又不缺這些東西。” “但那些都不是我送的啊,”陸宸小聲反駁道,“我想讓你出國的時候隨身帶個一用就能想起我的東西…又不能讓它太不襯你。”他知道譚麒鳴一向習慣用鋼筆寫字,白皙的手卻一滴墨都不會沾上,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樣優美中蘊含著蒼勁。他學長也沒用過比這差的筆,但這是他能送的最好的了。 譚麒鳴心里很酸,面上卻還是不太高興:“你送我什么我都會用的,普通鋼筆就很好寫了,我之前用那些都是家里隨便拿的。” “學長你就別和我算這個了…”陸宸笑了笑,伸手把他抱住了,毛茸茸的頭在他脖子上撒嬌地蹭,“這支筆還不夠付一年的籃球課學費呢。” 譚麒鳴的身體微微僵住了:“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從你’叔叔’第一次提起你就叫錯了名字開始吧。”陸宸埋在他頸邊偷偷地笑,笑完輕聲說:“你不想讓我知道…我就裝不知道了。但這么多年你照顧我的事情太多了…謝謝你。” 譚麒鳴把他從自己身上提溜下來,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你別和我道謝。” 陸宸彎彎眼睛湊上去親了他一口:“不說就不說了…學長,我還有一個禮物給你。” 譚麒鳴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再拿出個什么燒錢玩意兒,然而陸宸從他鼓鼓囊囊的包里抱出一顆普普通通的籃球,一雙笑眼看著他:“還記得你第一次去看我比賽嗎?這是那天用的球,我拿了mvp就把球要回去了,本來當時就想給你的,但是太臟了怕你潔癖不想收…我就帶回去洗干凈了,想著在什么重要日子送給你。” 陸宸摸著球,看起來很懷念的樣子:“時間過得真快啊…感覺認識學長之后就發生了很多好事,每天都過得暈乎乎的,”他微笑著把球捧到譚麒鳴面前,抽了抽鼻子: “學長,生日快樂,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 譚麒鳴沉默地接過球,他從沒有覺得籃球這么沉,讓他的指尖都有點抖。他把球放下抱住了陸宸,把這具暖融融的身體揉進自己胸口。 ……他要留在這個人身邊。他哪里都不想去了。 把他的打算攤牌的時候常年古井無波的管家臉上也露出了波瀾,驚訝到甚至一時說不出話,譚麒鳴也不多言,就看著他等待發落。 半晌,這位向來嚴肅的老人才慢慢開口:“…少爺,按照A國的法律您已經成年了,您知道老爺對您已經不具有撫養義務了。” 譚麒鳴平靜地說:“我知道。我不需要他再給我轉錢了。” “你不知道!”管家的臉上難得顯出慍怒,“你不知道你在放棄什么,老爺確實不會收回之前送給你的房產和財物,它們也夠你吃穿不愁地逍遙一輩子,但你想要的就只有這些嗎?我們這些年這樣培養你,就是為了讓你變成一個知足于平凡生活的富家少爺?你知道A國等著你的是什么嗎,你的家人,還有整個銘晟。” 譚麒鳴攥緊了手,又慢慢松開了:“……我知道。我爸和您這些年也算把我撫養成才了,他別的東西我也不想圖。” 他頓了頓,露出個幾乎是釋然的表情:“黎叔,謝謝您的關心,您說的那些我以前確實動心過,可現在都不重要了,我想留在這里過自己的生活。” 管家沉默地看著他平緩而不容置疑地說完這些話,表情似有悲哀,最后才道:“看來我也勸不動你,但你還是自己再好好想想。今天的話我先不傳達給老爺,您也暫時別告訴他,你爺爺的身體動不了氣。…可我還是得說一句,少爺,別因為別的什么人放棄你自己的人生,那不值得。” 譚麒鳴知道這件事并沒有這么簡單結束。被黎管家點破他是為了別人這么做他其實不是太驚訝,這一年他出門在外的時間明顯比以前多了,有時甚至會在外過夜,黎管家也不是傻子,大概是覺得自己不會為這個荒廢正事,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地默許了。 但他不確定黎叔有沒有查到那個人是陸宸,他和陸宸的關系在學校還是秘密,可關系親近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譚麒鳴旁敲側擊地試探了陸宸幾次,確定家里并沒有找過他,也就微微放下心來。 一想到五百萬請你離開我兒子的狗血戲碼居然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譚麒鳴無奈之余又覺得有些好笑,也不知道他爹能為了他開出多少錢,但愿陸宸那個小傻子別被嚇壞了。 譚麒鳴在學校的日子也不好過,管家顯然是去找校領導溝通過了,他三天兩頭的被請到校長室喝茶,話里話外都是不建議他參加國內高考望他再慎重考慮。臨時開始準備高考已經夠累了,譚麒鳴簡直被他們折騰得心力交瘁。 這些事他沒還沒和陸宸說過,他想等全部塵埃落定了再給陸宸一個驚喜,沒想到的卻是讓他本就混亂不堪的生活再雪上加霜的人正是陸宸。 那天譚麒鳴在校長室虛與委蛇見招拆招地和老狐貍打了半天太極,終于被放出來的時候感覺胸口都塞了團濁氣,索性去天臺吹吹風透口氣。行政樓天臺一般是沒什么人去的,而他走到樓梯口卻聽見上邊已經有兩個人在說話,這兩人的聲音他都不陌生——一個是周星昂,一個居然是陸宸。 譚麒鳴很是驚訝,他隱約猜過陸宸和周星昂的關系不是看上去那么簡單,但也沒想到他倆好到能單獨躲在這聊天,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上去,打算聽聽他們都說些什么。 周星昂還是一貫玩世不恭的語氣,略帶點不耐:“你們家譚麒鳴最近又三天兩頭找我麻煩。” “你忍著點唄,反正他又不敢把你怎么樣。”陸宸的語氣卻讓譚麒鳴很陌生,懶懶的,不是他熟悉的那種活潑聲線。他也沒想到陸宸會讓周星昂知道他們的事。 “呵,他還不是怕我動你,當你是什么小白兔呢,下手比誰都狠,上次老孫那臉一周才消腫。”周星昂大概是瞪了他一眼,“放心吧你,就算不是看你面子我叔叔也不讓我把他怎么樣,你不知道他家給這破學校捐了多少錢。” 陸宸慢慢地說:“反正你讓著點他吧,我去勸勸他別招你。你和李承言的事你自己看著辦。” “你倒是不怎么勸我。” “勸你你會聽嗎?我也犯不著為了不相干的人說傷感情的事。”陸宸慵懶的話音里帶著漠然。譚麒鳴知道他不太贊成自己插手周李的事,卻沒想到他私底下是這個態度。 周星昂似是笑了笑:“那小子要是有你這么識趣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和他較這么久勁。” “我看昂哥就是喜歡啃硬骨頭。” “再亂說話當心我翻臉啊。”周星昂顯然是不樂意別人評論他和李承言,語氣變了變,但很快又恢復了漫不經心的語調,“對了,上次比賽七中那個對彭非下黑腳的,周末我帶人去收拾他。” “嗯,謝謝昂哥。” 譚麒鳴聽到這里是真的吃驚了,陸宸居然拜托了周星昂去挑起校外斗毆,他認識里的陸宸是從來不愿參與這些事的,而周星昂接下來的話更讓他心里緊了一緊: “你也是,周末還打工呢?譚麒鳴也不知道心疼你。” “哪能告訴他啊,我跟他說我加訓呢,”陸宸的聲音聽著很是無所謂,“習慣就好了,我又不是你們這種金貴的大少爺。” “你要缺錢了就跟我說。知道你不愿告訴譚麒鳴,別跟我計較這個。” “…等真需要的時候我會開口的,”陸宸自然地接了話,聽著沒什么抵觸情緒,“我哪能跟昂哥客氣。” 譚麒鳴深吸了口氣,陸宸在他面前對提到自己的家境一直很避諱,他也就小心翼翼地避著這話題,沒想到他在別人面前是會坦然聊起這些事的。他現在缺錢嗎?他從沒跟自己說過。 “你知道就好,”周星昂笑了兩聲,大概是叼上了煙,聲音有點含糊,“抽嗎?” “抽。” 譚麒鳴從來不知道他抽煙。 周星昂戲謔地問:“不怕男朋友發現啊?” “啰嗦,等下午味就散了。” “你丫在譚麒鳴面前是真的能裝,累不累啊你。” “還成吧,”陸宸語氣淡淡的,“習慣了。” 周星昂抽了兩口煙,又問:“說起來你和他到底怎么打算的?他也快出國了,你就這么吊著啊。” “我還能怎么打算…就隨便談談,談不下去就散吧。” 譚麒鳴感覺心都要被他冷淡的話劃出口子了,他管他們叫隨便談談?他極力忍耐著把這人拽出來掐著脖子質問的沖動,沒想到從周星昂嘴里冒出的話居然有一天能帶給他這么大安慰: “嘴硬吧你,傻子才看不出來你多稀罕他,到時候別躲著哭。”然而周星昂頓了頓,又道,“但也別太當回事了,你想追誰追不到,六班那班花最近還在纏著你吧。我看你也不是真喜歡男的。” 陸宸輕笑了兩聲:“昂哥說的是。要不你也別煩人家李承言了,考慮考慮我唄,我這么帥。你看過那些女生寫咱倆的同人文嗎?” “滾滾滾,你有夠臭不要臉,”周星昂笑罵了一句,“可別讓我當真了啊,我現在不碰你沒準真是因為怕譚麒鳴找上我叔叔來煩我,等他走了我要想上你你別反悔。” “得了吧,你也知道我本來對男的沒興趣,”陸宸悠悠道,不過很快又換了個嬉皮笑臉的態度,“但是你長得好看,上你我還能考慮考慮。” “逼我削你是不是?譚麒鳴知道你這么浪嗎。” 陸宸似是沉默了一下,開口還是很淡的語氣:“譚麒鳴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他頓了頓,或許是在抽煙,再說話時聲音也輕了:“我哪能什么都讓他知道啊。” 譚麒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他的手心被指甲掐得快出血,卻感覺不到疼痛。方才聽到的對話在腦子里嗡嗡地響,他簡直不相信用那種懶散漠然的語氣和周星昂聊著天的人是陸宸。 其實他早前就逐漸意識到陸宸并不是一個道德觀十分強烈的人。在多數人眼里陸宸應該都是個熱情開朗的好人,并不因為自己長得帥受歡迎就對誰不冷不熱,會拾金不昧會幫助同學會主動扶起摔倒的對手,但他也會和霸凌同學的不良少年稱兄道弟,會對被他朋友劈腿后哭著找他幫忙傳信的女生無動于衷。 譚麒鳴還記得上學期校園之星評選,體育之星和學習之星本該是陸宸和李承言的,最后卻都內定了家里有背景的同學,他作為學生會長在公布前拿到名單氣得要去校長室理論,陸宸直接拉住了他,說這有什么,多正常的事。 譚麒鳴就問他,你無所謂,也要替別人無所謂嗎。 陸宸笑了笑沒說話。 譚麒鳴有時候覺得他心挺冷的。 但他也沒有那么在意,他知道陸宸不太愛管事是因為他很多時候本質無能為力,經常義憤填膺只會讓他活得更累,起碼他捧給自己的心是暖的燙的。 但剛剛那算怎么回事……那段對話幾乎全部的內容都讓他難以理解,陸宸變成了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說話的語氣好像什么都沒放在過心上,淡漠得讓他心冷。和周星昂的交往也好,打架也好,打工也好,抽煙也好,“隨便談談”也好……譚麒鳴不知道的事情確實多了,他到底瞞了他多少事。 那天下午他本來是打算找陸宸認真談一下的,但是也一時想不到該怎么開口。他習慣性地去了籃球館,陸宸看見他還是眼睛放光,很開心地跑了過來。 譚麒鳴深深地看著他,這個俊朗的男孩站在自己面前,神采飛揚笑容燦爛,身上的確沒有一點煙味。一支煙留下的味道散得很快,譚麒鳴卻覺得自己的心都像被煙頭戳了個小洞。 許是看出他態度不對,陸宸有點擔心地問了句學長你怎么了。 “我沒事,”他啞著聲音說,“我就來看看你,你去訓練吧。” 他注視著陸宸跑遠的背影,他的身形矯健修長,籃球在他指節分明的手指下蹦跳,看起來總有一種游刃有余的自信……譚麒鳴很清楚無論如何他還是那么喜歡這個人,可他到底是誰呢。 到很多年后譚麒鳴才想明白,從那個高檔小區開始,陸宸從小成長在家境比他優渥數倍的同齡人之中,小孩間的關系也是個隱形的成人社會,他從那時起就在不想也不敢得罪的權貴間斡旋,對待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也許就是這么培養出了演戲的天賦。 這個世界從來對他要殘酷許多,他對不堪的處境也有異于常人的容忍,因而才能一直咬牙生活下去。他一直讓自己活得很倔強,但也很辛苦。 陸宸的笑容也好冷漠也好,都是他偽裝自己的道具,他不能讓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這個暗藏玄機的世界里。他很早學會掩起逆鱗護住軟肋,藏起他的真心…他很珍重地保護著那顆心,為了把它完完整整地留給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但那時的譚麒鳴并沒有余力去想通這些,他還在忙于應付家里的質問、校長的苦勸和繁重的高考準備,陸宸不想告訴他的事情他最終選擇裝聾作啞,畢竟他們不急于這一時。 陸宸也有集訓要參加,全國大賽即將開始,這次拿到好名次的話肯定會有一所不錯的大學向他拋出橄欖枝。譚麒鳴忙碌的空隙會想,這樣挺好的,他們只是兩個普普通通為了未來奮斗的高中生,什么家族什么繼承權,都不是高中生應該cao心的事。 留在國內的事管家還沒有松口,他也就沒有告訴陸宸。但他發現陸宸對他的態度似乎有些變了,集訓期間消息回得沒有從前快,也不大主動來找他聊天了。譚麒鳴起初很自然地覺得陸宸是怕打擾到他,漸漸也覺得不太對勁,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似乎是從那個陸宸和回國的蘇小琴見了一面的周末。 他們很需要聊一聊。譚麒鳴想,但不是現在,他現在太累了。 等陸宸集訓完他也要給自己放個假,請他吃頓大餐,然后把那些憋在心里的事都告訴他。陸宸大概率會露出可憐巴巴的表情和他道歉,再乖乖地全部解釋清楚,然后他們就沒事了……譚麒鳴知道自己是不會真的對陸宸生氣的,他只是心里有一點疙瘩罷了。 陸宸集訓回來那天下午約了他天臺見,譚麒鳴本該高興的心情卻隱隱察覺到一絲古怪,赴約前他還在思量著要不就借此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而看到陸宸的表情卻知道這并不是個交談的時期。 那是他完全不認識的陸宸,見到他沒有流露出任何重逢的喜悅,沒有笑容也沒有擁抱,陸宸眼神暗淡,嘴角繃著冷酷的線條,看起來漠然……又疲憊。 譚麒鳴一時愣住了,而陸宸用他陌生的聲音緩緩開口道: “學長,有個事我最近一直想和你說……我們分手吧。” “…發生什么事了?”譚麒鳴強忍著心臟的劇痛,他一定要讓陸宸直視他,陸宸的眼睛從來不對他說謊,“陸宸,你抬頭看著我。” 而陸宸抬起頭的時候他真的什么話都找不出來了,那雙眼睛里沒有他熟悉的光芒,也沒有猶疑和閃爍,其中深深的厭倦和麻木都不似作偽,陸宸就用那樣沉郁的目光直直地看著他,語氣沒有一絲波動: “也沒什么,就是覺得這么下去不是個事兒。我那天去見了蘇小琴,我…你說得對,我確實是直男,我看到她還是心動,但又不想對不起你…就是仔細想想我們倆都挺沖動,明明是沒有未來的,我不可能一直和男人在一起,我還是會想結婚生孩子,你也知道和直男耗著是沒結果的,我爸也好你家也好都不可能接受。 “這些年學長你一直對我特別好,可能我也分不清感激和喜歡了…但其實和你在一起真的挺辛苦的,之前不成熟覺得還能支撐,現在覺得這么熬著對我們都沒意義。我們也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可能誰離了誰就過不下去。” 陸宸緩緩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對他說: “譚麒鳴……我真的太累了。分開吧。” 譚麒鳴想自己其實還有很多話該問,比如是不是自己經常鬧情緒讓他哄煩了,比如他是怎么突然就對蘇小琴舊情復燃,比如他知不知道自己為了和他在一起都付出了什么又放棄了什么,他憑什么敢用一句累了就把他甩開。 你說你累了……難道我就不累嗎? 但看到陸宸盡是疲倦的表情,他什么都問不出來了。 他忽然也想起管家的話,把未來交給這個他甚至要看不清面目的人,真的值得嗎。 “…好。”他咬著牙,感覺自己的聲音像從另一個空間飄來的,“那分吧。” 譚麒鳴一直不愿回憶陸宸那天的眼神,每每想起他都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放在冰尖上刮,痛得鮮血淋漓又冷得渾身顫抖。哪怕后來他已經弄清楚陸宸當年隱瞞他的所有事,那道眼神依舊是他記憶里的一把刀。 直到很多年后,譚麒鳴打開陸宸奪獎的電影,他飾演的許鐸把深愛的女人推遠時對她說了好些殘忍的話,臉上的表情卻和當年陸宸和他提分手時如出一轍。譚麒鳴當時簡直想在屏幕前笑出眼淚,心說這影帝未免也太實至名歸了。 分手后他只回了兩次學校辦一些手續,然后便登上了已經等待他多時的那架飛機。在氣流中顛沛的時候譚麒鳴想著自己在這件事上實在很怯懦,他有太多沒有問清楚的事,卻無法忍受對著血淋淋的傷口再把心剖開一遍。 父親這些年轉給他的錢絕基本由管家打理著,他不愿再惹管家的疑心,只把手頭所有能直接動用的現金買了一支腕表,托李承言轉交給了陸宸。那表的價格夠他好好念完大學甚至再創個業了,譚麒鳴想,我不會欠他什么,他是對的,我們都長大了,不會離開誰就過不好,我現在什么都沒有,也不能保護他。 他會如這些年計劃的一樣參與到暗流涌動的繼承之爭中,奪得真正立于頂端的資格,陸宸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以后當一個優秀的球員,最差也能做個大學體育老師,他會有美滿的家庭,不需要再承受任何壓力。 ……也許等到那個時候,他會有勇氣見陸宸一面,把沒說完的話都講清楚。 譚麒鳴緩緩閉上眼。飛機沖破了氣流,一往無前地飛向漫長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