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擦黑，近畔的河面上便泊滿了大小船只。河水流經(jīng)集市，河道夾岸荷花開遍、十里飄香。

    最靠近皇宮的那段河道被稱作蓮渠，此刻水天一色、俱是墨藍(lán)，有燈火盈盈，點(diǎn)綴在房檐上、船桅間，亦有水上瓣瓣白嫩荷花做襯，怎一個(gè)美字了得！

    “殿下還是讓您那倆侍衛(wèi)往后站站罷，這么繃著個(gè)臉跟倆門神似的，叫人說話都張不開嘴！”邱緒現(xiàn)下喝了兩盅酒，微微醺了，他又一向心直口快，有點(diǎn)不痛快便要說出來。

    燕無痕到底還是來了，只是拿著他母妃的令牌，身后少不了要跟著點(diǎn)人，這倆個(gè)侍衛(wèi)已經(jīng)算是少的了。

    聽得邱緒抱怨，燕無痕便出言，屏退身后那倆侍衛(wèi)。

    后者聞言，便雙雙跪在地上，齊聲高呼：“殿下三思！若殿下貴體有絲毫閃失，屬下萬死難辭其咎！”

    這倆人鬧出的聲響太大，引得周遭船上的人紛紛側(cè)目，都朝他們那艘小畫舫看。

    曲默半靠著船艙，側(cè)著身子坐在船側(cè)隔板上，看著那倆侍衛(wèi)笑道：“罷了罷了，你倆到艙里待著去罷，你家殿下千百年出宮一回，別再擾了他的興子?！?/br>
    燕無痕握拳在唇邊，清咳了兩聲：“唐文今兒沒來么？”

    “別提了。我差人去喊唐文，他說最近拉到充州那批貨出了點(diǎn)事，忙得腳不沾地。讓我跟曲三自己找樂子，別去煩他?！鼻窬w道。

    “充州……？你前些日子說鄒翰書他爹鄒岳現(xiàn)如今在那地界當(dāng)漕司，可是他從中作梗？”曲默疑道。

    邱緒搖首：“這我便不知了。唐文這兩年一天到晚不見人影，想跟他說幾句話都難?！?/br>
    “也是，你的唐文哥哥是正經(jīng)人，不比我跟邱緒這倆整日游手好閑的紈绔?！鼻酂o痕說道。

    話落，從高處躍下，輕飄飄地落在了木甲板上，未發(fā)一點(diǎn)聲響。

    邱緒聽罷，嗤笑了一聲：“別！千萬別！你曲家三少爺紈绔就行了，可別再捎上我！”他說著，捉了過一旁捧著果盤的侍女的手，笑著又問一遍：“你說是不是？”

    那女子想把手抽走，幾次三番未果，羞得滿面通紅：“奴家……奴家不知……”

    曲默剛想開口，叫他當(dāng)著燕無痕的面收斂點(diǎn)，便聽得一人朗聲道：“我原聽說大燕的兒郎個(gè)個(gè)都風(fēng)度翩翩，品行端莊，是謂君子。今日一見，果真是‘不同凡響’。”

    抬眼去看，只見燈火熒熒中，一艘兩層畫舫堵在了他們的小船前頭，上面站著兩個(gè)人——一男子負(fù)手而立，蓄著短絡(luò)腮胡，衣著奇特；另一位則坐著，身形叫前面那大漢擋了個(gè)結(jié)實(shí)，只能瞧見腳邊白色的衣擺。

    曲默瞇了瞇眼睛，偏頭問道：“聽這口音，那長胡子穿的衣裳……像是亓藍(lán)人？”

    燕無痕道：“八成是?！?/br>
    邱緒冷笑一聲，打發(fā)走了那侍女，高聲應(yīng)道：“沒錯(cuò)。大燕遍地都是君子，獨(dú)我一個(gè)小人，今日遇見我，是你三生有幸！”

    邱緒這人酒量極差，又嘴饞得很，每每幾杯馬尿下肚，便好似這天地都容不下他了一般。

    言畢，邱緒將手里酒盅隨手朝水里一甩，不顧曲默喊他，竟踏著船艙，兩步跳到了那亓藍(lán)人的船上。又蕩著那船上掛花燈的麻繩，落在了第二層船板上。

    而后，邱緒站定了，搖了搖暈乎乎的腦袋，朝那亓藍(lán)人走去：“來，你跟我說說，怎么個(gè)‘不同凡響’法兒？”

    “當(dāng)眾調(diào)戲良家女子，公子好涵養(yǎng)。”

    這一管嗓子又冷又低，話語中咬字卻字正腔圓地清晰，實(shí)在不像是個(gè)亓藍(lán)人能說得出來的。

    邱緒聞言，饒有興致地繞過那亓藍(lán)漢子，走近了，彎下腰同那坐著的白衣人對視，但他酒氣上頭，實(shí)在看不清那人長相，又搖搖晃晃地起身，譏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個(gè)好管閑事的瘸子，哈哈哈哈……”

    那亓藍(lán)漢子聞言，低頭用外邦話惡狠狠地咒罵了一句。他腰間系著一圈黑色獸皮，其上綁著兩把長柄彎刀，此際怒吼一聲，彎刀出鞘，突身便向邱緒襲去。

    小船上，燕無痕微微蹙眉，問道：“怎么動起手來了？可要我讓艙中侍衛(wèi)去助他？”

    曲默扯了扯嘴角，低聲道：“不必。他自己長個(gè)沒把門的嘴，成天張口便要惹麻煩，哪有我們跟在后面收拾的道理。叫他自己去罷，若是打不過，無非是給人摁在地上抽幾巴掌，那也是他活該。”

    話落，曲默將地上的佩劍撿起來，上前扔給邱緒。

    那亓藍(lán)漢子招式大刀闊斧，兩把及臂長的彎刀揮舞間，似有平地生風(fēng)，很是厲害。

    邱緒躲得狼狽，此刻跳起接了曲默扔給他佩劍，拔劍喝道：“你打夠了罷？該小爺我了！”

    兩人一時(shí)也分不出個(gè)高地上下。

    纏斗間，打翻了桌案、果盤、數(shù)盞制作精美的花燈，畫舫上一眾侍女也尖叫著擠作一團(tuán)。

    兩岸觀者不明事理，看著那二人飛上飛下的精彩打斗，還以為是特地請來的雜耍，俱是拍掌叫好。

    然而那坐在椅子上的白衣人，自始至終都不曾動過。

    曲默目光撥開那混亂的人群，朝那白衣人望去，卻不料那人目光沉沉，亦看著自己。

    曲默勾唇一笑，墨色眼眸中華光流轉(zhuǎn)，他朝艙中那兩侍衛(wèi)道：“護(hù)好你家主子，我去前面瞧瞧?！?/br>
    燕無痕忙說道：“那你可要小心點(diǎn)，不要傷著了……”

    曲默回首，帶了幾分傲氣，又笑得風(fēng)輕云淡：“我自有分寸?！?/br>
    他兩步躍到前方那二層畫舫上，繞過那打架打成雜耍的二人與一眾驚懼的侍女，站在那白衣人面前：“見刀光劍影于眼前，卻面不改色，這位仁兄真是好氣魄！”

    曲默口中那“公子”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jì)，一身勝雪白衣，面容清瘦，眉眼俊秀，眉心間一點(diǎn)淡色的朱砂痣，格外打眼。

    他坐于一張安了轱轆的椅子上，椅子旁靠著一根漆金的拐杖，而他雙膝上也蓋了個(gè)藕色的毯子，似是有腿上有疾，行動不便。

    怪不得邱緒說他是瘸子，曲默心想。

    白衣人朗聲道：“我倒是想跑，可承蒙貴友吉言，我不過是個(gè)‘好管閑事’的瘸子，也能跑得了？”

    不待曲默接話，他又道：“世人言說燕京多美人，可在下今日一睹曲家小公子風(fēng)華，便覺這滿畫舫的女子都成了庸脂俗粉。”

    曲默從來不知自己這樣出名，怕是這白衣人早有準(zhǔn)備。不過他自來臉皮頗厚，由是道：“仁兄言過了。我一介粗鄙男子，在泥地里摸爬滾打的，怎堪與冰清玉潔的女子們相提并論。”

    那白衣人聽聞，卻冷冷一笑：“我的確言過了。不過是個(g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世家紈绔，白白浪費(fèi)了這身好皮相。曲政養(yǎng)了你這些年，養(yǎng)出一個(gè)草包來。大燕聲名赫赫的丞相大人，那可真是教子有方?！?/br>
    別人罵他曲默怎么罵都不打緊，但言及曲鑒卿，便是戳了他的痛腳，打了他的軟肋，一絲一毫也碰不得的。

    曲默目光驟冷：“還未請教尊姓大名?！?/br>
    白衣人道：“我不想賜教?！?/br>
    此刻，邱緒與那亓藍(lán)人也恰巧息戰(zhàn)了——邱緒劍鋒擦著那人頸子，對方則雙刀鉸住了邱緒腰身，乃是個(gè)對峙的平局。

    “卓爾桑，回去領(lǐng)罰?！卑滓氯说馈?/br>
    那亓藍(lán)人收了手中雙刀，跪在地上，掌心朝天，行了個(gè)禮，低聲道：“屬下……屬下無能！”

    語調(diào)怪異，再看這禮——是亓藍(lán)人無疑了。

    一眾侍女從驚嚇中緩過神來，四下走動著收拾殘局。

    從艙中走出一個(gè)蒙面抱琵琶的女子，身姿曼妙，步履輕盈，白紗上一雙杏眼含笑，很是勾人。

    “奴家賤名曇甯，不才正是這畫舫的舫主。幾位公子可是覺得這處風(fēng)景好，個(gè)個(gè)都要到舫上來走一遭。不過諸位比試武藝即可，可莫要傷了和氣?！?/br>
    邱緒抱拳朝那亓藍(lán)人道：“卓兄弟，承讓了?！?/br>
    卓爾桑只默然垂首，他那主子卻道：“你三生有幸遇見的人跟你說承讓了。”

    卓爾桑木木地應(yīng)了一聲，語調(diào)生硬：“承讓?！?/br>
    “你看邱緒和那亓藍(lán)人，當(dāng)真是平手么？”船身搖晃，桌案上油燈倒了，燕無痕素手捻著那冒煙的燈芯，倒也不嫌燙得慌。

    侍衛(wèi)道：“依屬下看……像是邱世子放了水，不然他二人在船尾處時(shí)，邱世子一劍便可挑斷那亓藍(lán)人的喉嚨，也斷無后來的平手一說?！?/br>
    燕無痕搓去指間蠟油，垂首輕笑了一聲：“邱世子心善，那外邦人和他身后的白衣公子可不好說。你去喊三哥回來罷，就說……就說本王肚子餓了，想吃東西?！?/br>
    “是。”

    邱緒同卓爾桑打了半天，曇甯一張巧嘴，三兩句話便將整個(gè)僵住的場面盤活了。

    她搖著圓扇，掩著唇笑道：“誤會，都是誤會呀！邱公子一向豪爽瀟灑的，許是今日酒飲多了，眼睛看花了也說不準(zhǔn)呢……”

    那白衣人卻看也不看曇甯，只對身后推著椅子的卓爾桑道：“走。”

    竟是連這舫主的面子也不給。

    曇甯臉上的笑意有些僵住了，她那雙勾畫精細(xì)的美目朝邱緒眨了眨，待那兩人走回到船艙中，她嘆氣道：“這……這公子當(dāng)真是……”

    曲默盯著那主仆二人的背影，頗凝神了一會，問道：“這人賃你的船？可說什么是什么身份了？”

    曇甯搖首，道：“這……他二人一早來?xiàng)宛^，指名要了這艘船。我看他二人氣度不凡，跟著那白衣公子的人衣著打扮又不像是我們大燕人，我便留了心。今日登船時(shí)，我怕館里其他姑娘伺候不周到，便稱自己是彈琵琶賣藝的伎人，到這舫里坐著了。至于他二人的身份……實(shí)在是不清楚?！?/br>
    曲默同邱緒道：“我多日不在燕京了，許是朝中新貴，我不認(rèn)得罷。只是那穿白衣裳男子那張嘴……我還是頭一次遇見這般咄咄逼人，比還你招人記恨的?！?/br>
    邱緒酒醒了個(gè)干凈，沉聲道：“今天這事不怪人家，是我嘴賤不該罵他瘸子。我回去托人問問這人姓甚名誰，府邸何處，來日遇見了，還要登門謝罪才是?！?/br>
    曲默笑道：“你要是能早有這悟性，得少受多少罪。”

    這時(shí)，燕無痕那侍衛(wèi)登了曇甯這畫舫，同曲默道：“殿下要回宮用晚膳?！?/br>
    曲默頷首：“時(shí)候不早了，我二人該送元奚回宮了。今天還要多謝曇甯姑娘前來解圍，如若日后有什么事我曲默能幫得上的，姑娘盡管提就是，在下定竭力而為?！?/br>
    曇甯朝曲默微微一個(gè)萬福，道：“小公子這話說得……真是折煞奴家了。我是個(gè)生意人，兩位貴人能有空多來?xiàng)宛^坐坐，便是對奴家最大的恩賜了。拋去這場面話不談，我跟邱世子也是老相識了，這點(diǎn)小事何足掛齒?！?/br>
    曲默朗聲笑道：“老相識？我看是老相好吧！”

    邱緒聞言，抬手一劍鞘便朝曲默砸了過去：“沒有的事！別亂說！”

    曲默偏身躲了，拱手笑嘻嘻道：“伯淵兄紅顏知己滿燕京都是，我認(rèn)不過來，于是只好逢人便猜上一猜，免得怠慢了不是？”

    曇甯被曲默兩句話引得嬌笑顰顰，只一揮手中香帕：“好了好了，他今兒夠霉的了，小公子莫要再取笑他了，奴家館中還有事，先行一步。”

    邱緒道：“曇甯姑娘慢走，我二人也回去了?！?/br>
    燕無痕這一趟出宮，花燈沒看幾盞，光瞧邱緒和那亓藍(lán)人打斗了。

    這會兒送走了邱緒，曲默便提議帶他去吃小吃。

    燕無痕嘴上說門禁時(shí)辰快到了，不能再去了，可耐不住曲默將那云吞描繪得百般誘人，他聽著便口舌生津，最后還是應(yīng)了。

    燕無痕雖性子沉穩(wěn)溫和，最是少年老成，但終究是個(gè)年方十五的少年人，玩性未泯。

    燕無痕步伐不如曲默敏捷，便在曲默身后拽著他的袖子一路小跑，幾次險(xiǎn)些被人流擠走，但都被曲默回身拽住了。

    “你……你慢些，我要跑不動了……”

    曲默道：“這樣走才能甩掉你那倆煩人的侍衛(wèi)，不然吃碗云吞身后還要站倆門神，煩也要煩死了！”

    燕無痕咯咯笑了幾聲，笑聲清脆悅耳，說道：“他倆也是奉命行事，先前被邱緒嫌棄，現(xiàn)在又是你，人家又沒做錯(cuò)什么事，豈不是委屈死了！”

    曲默忽而頓住了身形，轉(zhuǎn)身道：“照你這么走，門禁是一定趕不上的了，來，我背你去。”說著便蹲了下來。

    燕無痕身子本就不大好，現(xiàn)下一停便靠著一旁護(hù)河的石柵欄大口喘氣，連連擺手：“不……不用，我自己走，自己走！”

    曲默擰著眉心，些許不耐：“就你這走一步喘三下的模樣，自己走得走到什么時(shí)候去。聽話！現(xiàn)在街上人太多了，我背著你從房檐過，一會兒就到了。”

    燕無痕被他這些微慍的氣勢唬住了，愣了片刻，方輕聲道：“那……你小心點(diǎn)，別摔了?！?/br>
    曲默笑道：“我還能把你摔了？你小時(shí)候，我在皇宮里可沒少背著你爬樹捉蟬罷？現(xiàn)在可是忘得一干二凈了？”

    燕無痕紅了耳根，小聲喃喃道：“那是小時(shí)候……”

    “上來吧，就你話多！”

    燕無痕一早知道曲默功夫了得，卻沒想到他背著個(gè)人，在這房檐上行走跳躍時(shí)，竟也如履平地。

    耳邊是風(fēng)疾速略過的聲音，像是候鳥嚁嚁促鳴，身下則是流動的人與燈的河流。

    夜晚的燕像是個(gè)年齡正好的美婦人，風(fēng)情與美貌并存。她將繁華與麗景俱調(diào)制地恰到好處，而后悉數(shù)展現(xiàn)在觀者眼前，叫人不禁沉醉其中，流連忘返。

    然而比這美景更醉人的，是少年微微蕩漾的心。

    燕無痕不敢睜眼去看下頭的街景，只雙手抱緊了曲默，趴在他挺拔的背上，在他耳邊輕聲問道：“三哥會一直待元奚好么？”

    可惜他的聲音太小，被風(fēng)掩了過去，曲默什么也沒聽著。